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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照片著色

  大雁南飛,發出陣陣悲鳴;河岸上的漆樹開滿花朵,如同一支支暗紅的蠟燭。已經到了十月的第一個星期。在這個季節,人們把充滿樟腦丸氣味的羊毛衫從箱子裡翻出來。夜霧彌漫,晨露濃濃,門前的臺階滑溜溜的,遲緩的鼻涕蟲爬了出來。金魚草很快就青春不再,而別的季節看不到的帶褶邊的紅紫相間的甘藍花卻開得如火如荼。

  這是菊花的季節。這種花用於葬禮;這是指白色的菊花。死者對這些花一定感到很厭倦。

  早晨天氣晴好。我從前花園采了一小束粉紅的金魚草去墓地,放在家人的墓前,獻給雪白大理石基座上的兩位冥想的天使。我想,這會令兩位天使耳目一新。有一次,我舉行了小小的儀式:念墓碑上死者的名字。我以為我是在默默地進行,但偶然卻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就像一個教士在喃喃地做每日祈禱。

  古埃及人說,念死者的名字是為了讓他們重生。不過,人們並不總是希望死者復活。

  我繞著紀念碑走了一圈,發現一個年輕女子跪在墓前——勞拉的墓前。她低著頭,一身黑色裝束:黑牛仔褲、黑T恤衫、黑夾克,背著一個黑色小背包——現今的女孩子都背這樣的包,而不再用手袋了。她有一頭長長的黑髮,和薩布裡娜的一樣。我的心突然一動:薩布裡娜回來了——從印度或是別的什麼地方。她不聲不響地飄然而至。她已改變了對我的看法。她打算給我一個驚喜,可現在我的到來把它給攪了。

  然而,當我看得再仔細一些,才發現那姑娘我並不認識。毫無疑問,她是個憂傷過度的研究生。起先,我以為她只不過是在祈禱,但她其實是在擺花:一支康乃馨,花莖用錫紙包著。當她站起身來時,我看見她哭了。

  勞拉能感動人們。我卻不能。

  鈕扣廠舉行過野餐會之後,《信使與旗幟報》登載了通常的報道:哪個嬰兒贏得了「最美嬰兒比賽」的冠軍,誰家的狗獲得了「最佳狗狗」稱號。對此,父親說了一番話,簡述如下:埃爾伍德·默裡給一切都抹上了樂觀主義的光澤,所以聽起來一切如常。報紙上還有一些照片:那只獲獎的狗——一個深色的剪影;那個得獎的嬰兒,胖乎乎的像個軟墊,頭上還戴著荷葉邊的軟帽;踢踏舞演員高舉著一支巨大的紙板做成的三葉草;父親站在講臺上。他這張照片拍得並不好:嘴巴半張著,仿佛在打哈欠。

  還有一張亞曆克斯·托馬斯和我們倆的合影——我和勞拉分別站在他的左右兩旁,如同兩個書擋。我們倆都在望著他微笑;他也在微笑,但他把手伸出來擋住臉,就像那些黑社會歹徒被捕時躲避記者的閃光燈一樣。然而,他只擋住了半個臉。照片的文字說明是:「艾麗絲·蔡斯小姐和勞拉·蔡斯小姐招待外來客人」。

  埃爾伍德·默裡那天下午沒有查到我們的行蹤;他那樣做是為了弄清亞曆克斯的真實姓名。當他找到我們家裡,碰上了瑞妮。瑞妮說,我們的名字不該同那個傢伙的名字一起被傳來傳去,因此拒絕告訴他。不管怎麼說,他印發了照片。埃爾伍德和我們倆同樣冒犯了瑞妮。她認為這張照片不莊重,儘管我們的腿並未暴露。她覺得,我們倆在傻傻地暗送秋波,就像兩隻單相思的天鵝——嘴巴張著,口水都要流出來了。我們大大丟了自己的醜。鎮上人人都會在背後笑我們:癡情於一個貌似印第安人或猶太人的年輕惡棍——而且,他袖子卷起的樣子看上去還像個共產黨。

  「那個埃爾伍德該挨板子,」她說,「他認為自己聰明絕頂。」她把報紙撕成碎片,塞進爐子,那樣父親就看不到了。他在廠裡一定看過;即使是這樣,他也未作什麼評論。

  勞拉去拜訪了埃爾伍德·默裡。她並沒有指責他,也沒有向他轉述瑞妮對他的評論。她反而對他說,她想做一個像他那樣的攝影師。其實,她根本不會撒這個謊,這僅僅是默裡自己推斷出來的。她真正說的只是想學習如何沖印照片。事實絕對是如此。

  埃爾伍德·默裡對這個來自阿維隆莊園的小姐的光顧感到受寵若驚。他雖然愛搗亂,卻也是膽小的勢利鬼,於是當即同意勞拉每週三個下午去他的暗室幫忙。她可以在一旁看他沖印婚禮照、孩子們的畢業照等等。儘管報紙有人排版,後間也有幾個人專門負責印刷,埃爾伍德幾乎全包了週報的其他工作,包括自己沖印照片。

  他說,也許他還能教她如何給照片著色——這是時尚。人們會把老的黑白照片帶來上色,讓它們變得更生動。步驟是這樣的:先用刷子把黑的部分漂白,然後對整張照片用紅褐色的調色劑進行處理,使其具有一種粉紅色的底光,最後才是著色。顏料都是用小試管和小瓶子裝的,得用細小的畫筆小心翼翼地上色;多出來的部分得一絲不苟地抹去。著色者得具備調色的能力;這樣,照片上的雙頰才不會是兩團紅色,皮膚也不會像嗶嘰布料。著色者還得具有良好的視力和穩健的手法。埃爾伍德說,這是一門藝術——如果他真這樣說的話,他以掌握這門藝術而自豪。在他報社櫥窗的一角,有一組旋轉的著色照片,放在那兒做廣告。旁邊有他手寫的標牌:「美化你的回憶。」

  著色照片內容大多是身穿過時的大戰時期軍裝的年輕士兵,也有新郎新娘的結婚照。還有畢業典禮、首次領受聖餐、莊嚴的全家福、嬰孩的受洗、身穿禮服的姑娘、穿著聚會服裝的孩子、小狗小貓之類。偶爾還有古怪的寵物,諸如烏龜、鸚鵡。難得也有躺在棺木內夭折的嬰兒,臉色蠟黃,裹著縐紗。

  著色的照片顏色都不清晰,看起來朦朦朧朧的,仿佛隔了一層乾酪包布。這樣一來,照片上的人物並沒有顯得更真實,看上去反而是超現實的:他們像是奇異國度的居民,絢麗而又沉默,卻談不上真實性。

  勞拉告訴我她和埃爾伍德·默裡面對面做些什麼;她也告訴了瑞妮。我以為她會遭到反對,迎來一陣咆哮;我以為瑞妮會說她自貶身份,或者說她行為俗不可耐,放棄原則。誰能說得准,一個年輕姑娘和一個男子在無燈的暗室裡會幹些什麼?但瑞妮認為,埃爾伍德並非雇勞拉為其工作,而是在教她,這是性質不同的另一碼事。這使他與雇來的幫手處於同等地位。至於勞拉和他同處暗室,沒人認為這會有什麼危害,因為他是個娘娘腔很重的男人。我猜想,當瑞妮發覺勞拉除了上帝之外居然還對別的東西發生興趣,她私下一定會感到寬慰。

  勞拉自然對此發生了興趣,但她又和往常一樣沉迷進去。她悄悄拿了埃爾伍德的一些著色材料,還帶了回家。我是偶然發現這事的:那天我正在書房隨便翻閱書籍,突然注意到祖父本傑明的一些鑲框照片。每張照片祖父都和一位不同的首相合影。現在的照片上,首相約翰·斯帕羅·湯普森爵士的臉呈現一種淡紫色;首相麥肯齊·鮑厄爾爵士的臉顯出一種黃綠色;首相查爾斯·塔珀爵士的臉則變成了淡橙色。祖父本傑明的鬍鬚全帶上了一層淡紅色。

  那天晚上,我將她當場抓住。她的梳粧檯上攤滿了小管子、小刷子之類,還有以前我和她穿著天鵝絨裙子及「瑪麗·簡」牌皮鞋的合影。勞拉已經把照片從相框裡取了出來,正在把我塗成一種淺藍色。「勞拉,」我說,「你究竟在幹什麼?你為什麼要給書房裡的那些照片上色?父親知道會勃然大怒的。」

  「我只是練習一下而已,」勞拉答道,「反正照片上的人需要修飾一下。他們現在看起來好多了。」

  「他們看上去怪怪的,」我說,「看上去病懨懨的。有誰的臉會是綠的!也沒有紫的。」

  勞拉不為所動。「這是他們靈魂的顏色,」她說道,「靈魂本來就應該是這種顏色。」

  「你闖了大禍!家裡人會知道是誰幹的。」

  「沒人會看那些照片,」她說,「他們根本不在乎。」

  「那好,但你千萬別動祖母阿黛莉婭的照片,」我說道,「也別碰已去世的伯伯、叔叔們!否則父親會扒了你的皮!」

  「我想把他們塗成金色,表現他們的光輝形象,」她說,「可惜沒有金色的顏料。我說的是伯伯、叔叔們,不是祖母。我要把她塗成鐵灰色。」

  「你敢!父親可不相信什麼光輝形象之類。你最好把這些顏料還回去,免得別人說你偷竊。」

  「我又沒用多少,」她說道,「再說,我送給埃爾伍德一罐果醬。這是公平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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