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盲刺客 | 上頁 下頁
五四


  坐在我身旁的亞曆克斯·托馬斯也十分盡職。他在不停地切割,仿佛那是他的謀生手段;雞塊在他的餐刀下嘎吱作響。(瑞妮對他的這種「敬業」並不感激。你可以確信,她只是監視某人吃了什麼。她的評論是:那個叫什麼亞曆克斯的胃口真大,你會以為他在地窖中被餓壞了。)

  在這種情況下,談話是不多的。然而,奶酪上過以後,席間有一陣間歇。此時我們可以停一下嘴巴,默默評價一番:乾酪太軟、奶油不新鮮、乾酪有些變質等等,並四下看看。

  父親用他的一隻藍眼睛瞥了一下亞曆克斯·托馬斯。「那麼,小夥子,」他用一種自認為友好的語氣說,「是什麼風把你吹到我們這個美麗城市來的?」聽起來他像是維多利亞時代古裝戲中威嚴的一家之主。我低頭望著餐桌。

  「我是來探訪朋友的,先生。」亞曆克斯相當禮貌地答道。(關於他的禮貌,我們後來可以聽到瑞妮是這樣評價的:孤兒們都有良好的教養,因為那是在孤兒院中被打出來的。只有孤兒才能夠這樣自信,但他們的這種自信中蘊含著復仇的本質——他們骨子裡對每個人都抱著嘲弄的態度。不過,他們當然要復仇,只要想想他們是如何被人拋棄的就明白了。大多數擾亂分子和綁架犯都是孤兒出身。)

  「我女兒告訴我,你正在準備做牧師。」父親說。(我和勞拉肯定沒提起過這事——不用說,一定是瑞妮。她可能心懷惡意地露點風,也可能是她弄錯了。)

  「我曾經準備做過,先生,」亞曆克斯答道,「但後來不得不放棄了。我和他們分道揚鑣了。」

  「那現在呢?」父親又問道。他可是習慣於聽到實實在在的答案。

  「現在我依靠我的才智生活。」亞曆克斯說。他微微一笑,帶點自我解嘲。

  「對你來說真不容易。」理查德輕聲說道。威妮弗蕾德卻大笑起來。我不無驚訝:我並不相信他有那種才智。

  「他一定想說,他是一個報社記者,」瑞妮說,「我們中間的間諜!」

  亞曆克斯又微微一笑,什麼也沒說。父親沉下臉來。在他眼裡,報社記者都是社會的害蟲。他們不僅滿口謊言,還以別人的痛苦謀生——他稱他們為屍體上的蒼蠅。不過,他認為埃爾伍德·默裡是個例外,因為他是我們家的熟人。他最多只會稱他為流言販子。

  而後,談話便轉向了大眾話題,如政治、經濟,正如那個時代大家所談論的一樣。父親的見解越來越糟糕,而理查德總是使談話「轉危為安」。威妮弗蕾德說,她真不知道該怎麼想才好。不過,她自然希望他們能不把事情挑開。

  「關於什麼?」勞拉問道。到此刻為止,她還沒說過一句話。現在她突然開口,如同一張椅子開口說話,令所有人一怔。

  「關於社會動亂的可能性。」父親說。他的話略帶責備的口吻,意思要勞拉別再多嘴。

  亞曆克斯說,他對此表示懷疑。他說,因為他剛剛從營中回來。

  「營?」父親不解地問道,「什麼營?」

  「救濟營,先生,」亞曆克斯說,「貝內特的勞動營,專為失業者開設的。每天干十個小時,收入微薄。這些小夥子如今不大想幹了——我是說,他們越來越不安心了。」

  「要飯的哪能挑肥揀瘦,」理查德說道,「這可比外出謀生強多了。一日三餐有保證,日子比養家糊口的工人還要好過。而且,我聽說伙食也不賴。想來他們應該感恩戴德。」

  「他們並不是那種挑肥揀瘦的人。」亞曆克斯說。

  「我的天,你真是個空想的「左」傾分子,」理查德說道。亞曆克斯又低下頭看他面前的盤子。

  「如果他是的話,那麼我也是,」卡莉說,「不過,我認為人們不必先成為「左」傾分子再去實現……。」

  「那麼你在那兒做什麼?」父親打斷了她的話。(他最近同卡莉有過不少爭論。卡莉希望他接受工會運動。他則說,卡莉是在異想天開。)

  就在這時,冰淇淋被推了進來。那時我們有一個電冰箱——還是在經濟危機之前買的。儘管瑞妮對其冷凍室的功能將信將疑,但她那晚將它派上了大用處。冰淇淋做成了球形,綠瑩瑩的,硬如堅石,一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喝咖啡時,遠處的「露營地」開始放煙火了。我們都去碼頭上觀賞。景色壯觀——我們不僅看到煙火,還能看到它們在若格斯河中的倒影。紅的、黃的和藍的光束在空中瀑布般散開:星星狀的、菊花狀的、楊柳狀的,五光十色。

  「中國人發明了火藥,」亞曆克斯說,「但他們從來不用它製造槍炮,只製造煙花。不過,我並未真正感到焰火賞心悅目。它們太像重型炮彈了。」

  「你是和平主義者嗎?」我問道。看起來他該是那樣的人。如果他說是,我就準備不贊成,因為我想引起他的注意。他總是在和勞拉說話。

  「我不是和平主義者,」亞曆克斯回答說,「但我父母都死于戰爭。或者說,我猜想他們死於戰爭。」

  我想,現在我們可以得知這個孤兒的故事了。經過瑞妮小題大作了一番之後,我希望這是個好故事。

  「你自己也不太清楚嗎?」勞拉問道。

  「不清楚,」亞曆克斯說,「人們告訴我,有人發現我坐在一座燒毀房屋中的瓦礫上。周圍其他人都死了。很顯然,我被藏在了水槽下面或一個鍋灶下面——一個類似金屬的容器。」

  「那是在哪裡?又是誰發現了你?」

  「不清楚,」亞曆克斯說,「他們其實也不知道。那兒既不是法國,也不是德國。那是在它們東面的一個小國裡。我一定是被托來托去的;後來紅十字會通過某種途徑接收了我。」

  「你還記得嗎?」我問道。

  「不太記得了。過了這麼久,一些細節已想不起來了,比方我的名字等等。最後我到了修道院。教士們感到,從多方考慮,忘卻對我來說是再好不過了。他們是一小群長老會成員,很愛乾淨。為不生蝨子,我們都剃了光頭。我還能記得那種突然沒有頭髮的感覺——好涼啊。從那時起,我才真正開始記事。」

  儘管我開始慢慢喜歡他了,我得慚愧地承認,對他的故事我還是相當懷疑。這故事裡面包含了太多的傳奇色彩——太多的好運氣和壞運氣。我還太年輕,不相信有這麼多的巧合。如果他試圖想給勞拉留下深刻印象——他是在這樣做嗎?——他選擇的方法是再好不過了。

  「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我說,「那一定很糟糕。」

  「我曾經這樣想過,」亞曆克斯說道,「但後來我意識到,我是一個沒有必要知道自己究竟是誰的人。家庭背景之類的東西對我到底有什麼意義呢?人們通常用這些來作為他們為人勢利的理由,或者失敗的藉口。我擺脫了這種誘惑,如此而已。我擺脫了各種束縛。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牽制我。」他還說了些別的,但一個禮花在空中炸開,我沒聽見他說什麼。不過,勞拉聽見了;她一本正經地點著頭。

  (他說了些什麼?後來我才知道。他說,至少你不會想家。)

  一個蒲公英狀的禮花在空中綻放。我們都舉目仰望。在這種時候,我們是很難不仰望的。我們很難不張口讚歎。

  那天晚上,阿維隆莊園碼頭上空煙花閃爍,這是否是我們的開始?不得而知。事情的開始往往突然而至,卻又是不知不覺的。它們在你近旁悄悄潛行,忽隱忽現,埋伏在你身邊。最後,它們突然跳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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