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盲刺客 | 上頁 下頁
五三


  我和勞拉都沒有合適的衣服參加宴會。不過,我們還是有些衣服的。這些衣服都是小時候穿剩下的:普通的深藍色天鵝絨連衫裙,下擺低垂,為了掩蓋已經被磨損的裙邊,還滾了一圈黑絲帶。我們的連衫裙原本有一個白色花邊領子,勞拉的那件至今還有;我把我那件的領子花邊拆下來,這樣領口就低一些了。這兩件裙子我們穿已經太緊了,至少我那件是這樣;勞拉的那件想必也如此。照通常的規矩,勞拉年齡還小,不宜參加這種宴會。但是卡莉說,讓她一個人坐在自己的房間裡是很殘酷的,特別是她還以個人名義邀請了一位客人。父親說讓她去也許是對的。接著,他又說,不管怎樣,勞拉像野草般長得很快,看起來已經和我一樣大了。他很難判定多大年齡才能參加宴會。他也從來記不住我們的生日。

  宴會正式開始前,客人們按時聚在客廳裡喝雪利酒,由瑞妮的一個未婚表姐侍候;她是被拉來幫忙的。我和勞拉是不允許喝雪利酒或任何別的酒的。勞拉對這道禁令似乎沒什麼意見,我卻很生氣。在這件事上,瑞妮站在父親一邊,而當時她的確滴酒不沾。她一邊把那些杯中的殘酒倒在水槽裡,一邊說:「我決不會同那些與酒杯接吻的人接吻。」(然而,她錯了——宴會後不到一年,她嫁給了當時有名的酒徒羅恩·欣克斯。米拉,如果你讀到這一段,請注意:在你父親被瑞妮打造成社區的棟樑之前,他曾是個有名的酒鬼。)

  瑞妮的這位表姐邋遢極了。她按規矩穿著黑裙子,紮著白圍裙,可她的長筒襪卻是咖啡色棉紗的,而且已經松垂;她的手也不太乾淨。白天,她在雜貨店裡幹包裝土豆的活兒,手上的那種污垢一時實在難以洗去。

  瑞妮準備了橄欖片薄餅、煮蛋和醃菜,還有人們沒想到的烤奶酪丸子。這些點心放在祖母阿黛莉婭的最好的大淺盤裡;這是一套德國的手繪瓷盤。這只大淺盤上畫著深紅色的牡丹花,帶著金色的枝葉。盤子上鋪了一張裝飾紙墊,中間是一小碟椒鹽果仁,四周所有的薄餅都擺放得如同花瓣,上面還插了牙籤。瑞妮的表姐端起點心送給客人,動作十分唐突,甚至有點氣勢洶洶,仿佛要打劫似的。

  「這種東西一看就倒胃口,」父親譏諷地說道;我能聽出他語氣中隱含的憤怒。「還是別吃為好,否則夠你受的。」卡莉對此一笑了之,而威妮弗蕾德·格裡芬·普賴爾卻優雅地拿起一個奶酪丸子塞進嘴裡。她吃的時候嘴唇微微噘起,以防擦掉口紅——女人吃東西時都這樣。她說,這話真逗。那位表姐忘了給客人們送餐巾紙,所以威妮弗蕾德的手指油兮兮的。我好奇地盯著她,看她是否會把手指上的油膩舔掉,或者擦在她的裙子上,或者擦在沙發上。然而,我的目光開了小差,一不留神沒看到。我的直覺是她擦在了沙發上。

  威妮弗蕾德不是理查德·格裡芬的妻子(據我猜想),而是他的妹妹。(她結婚了,守寡了,還是離婚了?人們不太清楚。她自稱威妮弗蕾德夫人;如果曾經有過一位普賴爾先生的話,這對她以前的這位丈夫是一種傷害。很少有人提到普賴爾先生,也從來沒人見過他。據說他非常有錢,而且目前「旅居海外」。後來,當我和威妮弗蕾德不再說話了,我常常獨自對這位普賴爾先生想像出一些故事:她把普賴爾做成了標本,放在裝有樟腦丸的硬紙盒裡;或者她和司機一起把他關入地窖,以便他們倆縱欲偷情。這些風流韻事並非完全是空穴來風。不過,威妮弗蕾德幹這種事總是謹慎小心的。她能做到掩人耳目,好歹也算一種美德吧。)

  那天晚上,威妮弗蕾德穿了一件款式樸素的黑色連衫裙,卻非常高雅,脖子上戴的一條三圈的珍珠項鍊令她十分引人注目。耳環是由細小珍珠做成的一串葡萄,帶著黃金做的莖葉。相比之下,卡莉的衣著明顯寒傖。幾年來,她已經不穿紫紅色和橘紅色的衣服了,放棄了大膽的俄國移民樣式,甚至把她的煙嘴也擱置不用了。如今她白天喜歡穿寬鬆褲和V字領套衫,還卷起襯衫袖子;她把頭髮也剪了,把名字縮短成「卡爾」。

  她已放棄了為死難士兵建造紀念碑的理想;對死者來說,這件事已經不太需要了。現在她製作的浮雕有工人、農民、穿著油布衣褲的漁夫、印第安捕獸者。還有系著圍裙的母親抱著小孩坐在腿上,用手擋著陽光。只有銀行和保險公司才有足夠的財力訂制這些浮雕。他們無非是用這些浮雕來裝飾他們大樓的外牆,以此顯示他們緊跟時代潮流。卡莉說,為這些張揚的資本家工作是令人沮喪的。但重要的是浮雕傳達的信息;至少當人們在街上路過銀行之類可以免費看到這些雕像。她說,這是一種平民藝術。

  她曾經指望父親可以幫她一把——為她多攬些銀行的活兒。父親卻淡淡地說,如今他同銀行的關係已不像以前那般親密了。

  今晚她穿了一件灰不溜秋的運動裙——她說這叫「托普」色;在法語中,這個詞是「鼴鼠」的意思。若穿在任何別的人身上,這裙子看上去就像是個下垂的口袋,只不過多了兩個袖子和一條腰帶而已。然而,卡莉卻設法把它變成了似乎是游離於潮流和時髦之外的服裝——它向人們暗示,趕潮流和時髦的東西是不值一顧的。它不惹眼,卻又是如此鮮明的一件東西,好像謀殺案發生前廚房裡一件普通的利器——諸如冰錐之類。這條裙子好比是寂靜人群中舉起的一個拳頭。

  父親穿著他的宴會裝,沒有燙過。理查德·格裡芬的宴會裝卻燙得筆挺。亞曆克斯·托馬斯穿著棕色的短上衣和灰色的法蘭絨長褲;在這樣的天氣顯得有些過厚。他還戴著一條藍底紅點的領帶。他的襯衫是白色的,領口太大了。這套衣服穿在他身上,好像是借來的一樣。不過,他沒有料到自己會被邀請參加宴會。

  「這房子真可愛,」大家步入餐廳時,威妮弗蕾德·格裡芬說道,臉上露出了做作的微笑。「它維護得多好啊!這些彩色玻璃窗真棒——美極了!這裡就像是個博物館!」

  我知道,她的意思是「過時」了。我感到了一種羞辱;我一直以為這些窗戶是相當漂亮的。但我看得出來,威妮弗蕾德的評價便是外面世界的評價——這個世界對此類東西都普遍持有同樣的看法。我原先一直拼命想加入這個世界。現在我才意識到自己多麼不適合這個世界,多麼土氣,多麼幼稚。

  「這些窗戶在那個年代曾經是典範,」理查德說,「而且鑲玻璃的工藝也很好。」儘管他口氣中帶有賣弄學問的優越感,我卻對他心存感激。我壓根兒就沒想到他是在對這房子進行評估。他明白,這個「王國」已經搖搖欲墜:我們不久便會面臨拍賣。

  「你說這房子像博物館,是否在說它積滿灰塵?」亞曆克斯·托馬斯問道,「或者說它過時了。」

  父親沉下臉來。威妮弗蕾德不禁臉紅了,真是活該。

  「你不該專捏軟柿子。」卡莉說道,語氣中不無高興。

  「為什麼不?」亞曆克斯回答說,「人人都這樣。」

  瑞妮把菜單上的菜都買齊了,或者說在那個時期我們所能買得起的東西。不過,她做菜貪多嚼不爛。蔬菜濃湯、鄉村雞——一個接一個,如同滾滾而來的海浪,又如同法律,恒定不變。

  濃湯有一股鐵皮味;雞也全是麵粉味,做法很粗糙,而且縮水變硬。這麼多人在一個房間裡用餐,個個費勁地大肆咀嚼,實在不太雅觀。這種場面不能叫進餐,而應該叫大嚼。

  威妮弗蕾德把她的盤子裡的食物撥來撥去,像在玩多米諾骨牌。我看了不禁義憤填膺,決心把盤中的食物都吃得乾乾淨淨,連骨頭也吃光。我可不能讓瑞妮失望。我想,過去她從來沒有這樣尷尬過——狼狽、出醜,弄得我們也出醜。過去,我們家總是把好廚師請進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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