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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佈施者

  在籬笆另一邊的庭院深處,有一棵野李樹。那是棵古樹,疤疤瘌瘌,盤根錯節。沃爾特說該砍了它,但我告訴他,從法律角度講這棵樹並不屬￿我。不管怎樣,我還是挺喜歡它的。每年春天,它開滿了花,儘管沒人照料;到了夏末,藍色的橢圓形小果實便落到我的院子裡,上面還留著細如塵粒的小花。它總是如此慷慨。今天早上,我撿起了一些被風吹落的李子——那是松鼠、浣熊和醉黃蜂留給我分享的果實。我美美地吃了一通,卻不知果肉的紅色汁水淌了我一下巴。正在這時候,米拉端著她做的金槍魚砂鍋順便來看我。天哪,她說道,笑得快喘不過氣來。你跟誰打了一架?

  勞工節那天的晚宴我歷歷在目,因為那是唯一一次我們家所有的人都聚在一個房間裡。

  外面,「露營地」的狂歡還在繼續。人們正在大喝便宜的烈酒,意猶未盡,沒人願意散去。我和勞拉早早地離開了,去幫助瑞妮準備晚宴。

  準備工作持續了好幾天。當瑞妮得知要準備晚宴,她翻出了她的一本烹飪書:范妮·梅裡特·法默撰寫的《波士頓烹飪學校菜譜》。這本書原來是屬￿祖母阿黛莉婭的;每當準備她的十二道菜的大餐時,她就參考這本書——當然還有其他的各種烹飪書。瑞妮從她那兒「繼承」了這本書,平日裡做菜卻根本不用——據她說,所有的菜譜都裝在她的腦子裡。然而,問題是上哪兒去找那些稀奇的配料。

  在我對祖母浮想聯翩的那些日子裡,我曾讀過這本烹飪書,至少是翻閱過。(如今我已經不讀了。我知道,祖母肯定會阻撓我讀這本書的,就像瑞妮和我父親一樣;如果母親還活著,她肯定也會阻撓我。長輩們的生活目的似乎就是要阻撓我幹這幹那。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這本烹飪書封面樸素,是一種平實的暗黃色;其中的操作步驟也簡潔明瞭。范妮·梅裡特·法默確是不折不扣的實用派——直截了當,典型的新英格蘭作風。她假設你一無所知,於是這樣開篇:「飲料便是任何可以喝的東西。水是大自然賜予人類的飲料。所有的飲料均含有大量的水,因此飲料的用途分為以下幾種:一、解渴;二、讓水進入身體的循環系統;三、調節體溫;四、幫助排泄;五、滋養身體;六、刺激神經系統和各種器官;七、醫療功能,」等等。

  口感和愉悅並未列在她書中的名單上,但在卷首有一段約翰·拉斯金寫的奇妙引語:

  ①約翰·拉斯金(1819-1900):英國藝術評論家、社會改革家,著有《近代畫家》、《建築的七盞燈》、《時與潮》等。

  烹飪是一種集公主美狄亞、女巫錫西、美女海倫和示巴女王所有的知識之大成。它意味著通曉一切植物、水果、香料和調味品,熟知田地和樹叢中一切有療效的甜果以及美味的果肉。烹飪意味著對炊具的精細運用,加上自己的匠心,再加上樂意和準備就緒。它是你祖母的節儉加上現代藥劑師的科學;它是一種嘗試,而不是浪費;它融合了英國人的周到、法國人和阿拉伯人的好客;最終它意味著你日趨完美,成為永遠的貴婦人——佈施者。

  ①美狄亞、錫西、海倫:希臘神話中的三個人物。美狄亞曾與人私奔,後被遺棄,憤而殺死親生兒女;錫西精通巫術,能把人變成豬;海倫系斯巴達國王梅內萊厄斯之妻,後被特洛伊王子帕裡斯拐走,從而引起著名的特洛伊戰爭。

  ①示巴女王:示巴是古阿拉伯的一個地區。《聖經》中記載,示巴女王曾朝覲所羅門王,並測其智慧。

  我難以想像特洛伊城的海倫會穿著圍裙,卷起袖子,臉頰上沾著麵粉;而關於女巫錫西和公主美狄亞,據我所知,她們只做過魔液,要麼毒死繼承人,要麼把人變成豬。至於示巴女王,我懷疑她是否烤過一片麵包。拉斯金先生關於女人和烹飪的獨特見解從何而來,我不得而知。不過,這佈施者的形象定是讓我祖母那個時代許多中產階級婦女心馳神往。她們外表莊重,不可侵犯,甚至高貴,但又擁有一種神秘而又能致命的食譜,能夠激起男人心中火一般的情欲。同時,她們又是完美的女性——佈施者。她們總是給人豐厚的贈與。

  可曾有人把這種事當真?我祖母便是。只要看看她的肖像——那狡黠、滿足的笑容和下垂的眼瞼,你就明白了。她把自己當成誰了?她把自己當成了示巴女王。

  當我們從野餐會回來時,瑞妮正在廚房裡忙得團團轉。她看上去不太像特洛伊城的海倫。儘管事先做了很多準備工作,她還是慌亂不堪,脾氣也暴躁起來;她汗流浹背,頭髮也披散下來。她說我們只能有什麼做什麼了。我們還能指望什麼別的東西呢?畢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時,又冒出了一件事:那個叫亞曆克斯的來了——他管自己叫亞曆克斯。這小夥子長得倒很帥。

  「他就叫自己亞曆克斯,」勞拉說,「跟別人沒什麼兩樣。」

  「他跟別人不一樣,」瑞妮說道,「你一眼就能看出來。他很可能是混血印第安人,要麼就是吉卜賽人。他當然和我們大家都不一樣。」

  勞拉不作聲了。她向來不會為什麼事而感到內疚的,但這次她似乎因為一時衝動邀請了亞曆克斯而有點自責。然而,正像她說的,木已成舟,不管誰來都得以禮相待,否則就太失禮了。

  父親也明白這個道理,儘管他心裡很不樂意。勞拉自作主張,代替他作為主人而邀請客人,說不定接下去她還要邀請所有的孤兒、流浪漢、倒黴蛋來赴宴呢,簡直把他當成了仁慈的文西斯勞斯國王。他說,她這些出於善心的衝動必須受到遏制;他並不是在開救濟院。

  卡莉·菲茨西蒙斯試圖勸慰他。她向他保證說,亞曆克斯不是倒黴蛋。不錯,他目前沒有工作,但他似乎確有收入來源;不管怎樣,還從來沒聽說過他給誰添過麻煩。「他的收入從哪兒來?」父親問道。卡莉決不會知道,因為亞曆克斯對這事守口如瓶。「也許他是搶銀行的吧。」父親譏諷地說。「才不呢。」卡莉說道。不管怎麼說,她的一些朋友認識亞曆克斯。父親說,認識不等於他就是好人。那時父親已開始厭惡藝術家了。他們中有太多人相信馬克思主義和工人,譴責他壓榨農民。

  「亞曆克斯沒問題。他就是個青年,」卡莉說,「他不過是來玩玩而已。他只是我一個普通朋友。」她可不想讓父親產生誤會,以為亞曆克斯·托馬斯是她的男朋友——他情場上的對手。

  「我能幫什麼忙嗎?」勞拉來廚房問道。

  「我不需要別人來幫倒忙,」瑞妮說,「我只要你別來廚房添亂就好。艾麗絲可以幫我。至少她不笨手笨腳。」瑞妮認為,讓別人來幫忙是她的一種恩惠。她對勞拉仍舊氣惱,所以要趕走她。然而,這種「懲罰」對勞拉不起作用。她戴上太陽帽,又出去逛草坪了。

  我要做的是在餐桌上擺鮮花,再就是安排用餐的座位。我從花園邊上采了一些魚尾菊——這個季節幾乎只有這種花。排座位時,我把亞曆克斯安排在我旁邊,另一邊是卡莉,把勞拉則安排在餐桌盡頭的座位。我覺得,這樣安排可以把亞曆克斯隔開,至少把勞拉隔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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