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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奧維德的《變形記》

  ①奧維德(前43-公元17):古羅馬詩人,代表作是長詩《變形記》,其他作品還有《愛的藝術》、《歲時記》、《哀歌》等。

  父親已經充分地認識到,我們的教育被忽視了。他想讓我們學習法語,還有數學和拉丁文——這種靈活的思維訓練可以糾正我們愛做白日夢的傾向。地理也是令人振奮的一門課程。雖然「暴力小姐」任教其間父親很少注意她,但他判定「暴力小姐」以及她那鬆弛、陳舊並帶有玫瑰色彩的教學方法必須摒棄。他把我們看成萵苣,要把花哨的、帶褶的、沾灰的葉邊剪掉,只剩下一個樸實、健康的芯子。他不理解我們為什麼喜歡我們愛好的東西。他想用這種或那種方法把我們變成男孩子的模樣。唉,你又能指望什麼呢?他自己沒有姐妹。

  他雇了一個叫厄斯金的先生來替代「暴力小姐」的職位。厄斯金先生曾在英國的一所男子學校教過書,但因為健康問題突然被打發到加拿大來。在我們看來,他一點都沒有生病的樣子;比如說,他從來沒有咳嗽過。他矮小結實,身穿粗花呢的衣服,大概三十或三十五歲的樣子。他長著一頭紅發,嘴唇豐滿而紅潤,下巴留著一小撮山羊鬍子。他說話尖酸刻薄,還有臭脾氣,身上散發著一股類似洗衣籃底的潮味。

  我們不久就明白,上課不專心或盯著他的額頭看並不能把他趕走。首先他給我們測驗,以此來弄清我們懂些什麼。我們故意有保留地做了試卷,結果從成績看來我們懂的東西並不多。於是,他告訴父親,我們倆都是空空的黃魚腦袋。我們確實可悲,我們沒成為笨蛋真是個奇跡。他帶著譴責的口氣補充說,我們已養成了懶散的思維習慣——我們是被放縱而養成的這種習慣。值得慶倖的是,事情還為時不晚。父親說,既然這樣,厄斯金先生應當把我們調教好。

  厄斯金先生對我們說,我們的懶惰、傲慢、閒蕩和做白日夢的傾向,以及我們脆弱的情感幾乎斷送了我們的生活大事。沒有人期望我們成為天才,即使我們是天才也不會帶來什麼好處。不過,對女孩來說也總得有個最低限度。否則的話,哪個傻男人娶了我們,我們也會成為他的累贅,除非我們加倍努力。

  他訂購了一大摞練習本,都是那種劃線的便宜貨,封皮是粗劣的薄紙板做的。他還訂購了一些帶橡皮擦的普通鉛筆。他說,這些是神奇的魔棒;在他的幫助下,我們即將憑藉這些魔棒改變自己。

  他說到幫助這個詞時得意地一笑。

  他扔掉了戈勒姆小姐那些閃亮的星星。

  他說,書房太讓我們分心。他要來了兩張課桌,把它們安放在一個空出來的臥房裡;他還讓人將床以及其他的家具都搬走,於是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房間。房門上了鎖,他有房門的鑰匙。現在我們可以卷起袖子幹起來了。

  厄斯金先生的教學方法直截了當。他既抓我們的頭髮,又扯我們的耳朵。他用尺子在我們手指旁的課桌上猛敲,有時就直接打在我們的手指上;如果他被激怒的話,他還會用手掌打我們的後腦勺。他最後一招就是用書砸我們或者從背後踢我們的腿。他的嘲諷相當尖刻,至少我是覺得如此。勞拉常常認為他說的話就是他的意思,這樣就更令他生氣。他並不為眼淚所動;我認為,其實他是喜歡看別人流淚。

  他也並非天天如此。有那麼一個星期是平靜的。他可能會表現出耐心,甚至顯示出一些笨拙的仁慈。過後,就會有一次暴發,他會暴跳如雷。最糟糕的是,不知道他何時會暴發,也不知道暴發到什麼程度。

  我們無法向父親抱怨;這不就是他的指示嗎?厄斯金先生說,他正是照父親的指示做的。不過,我們自然就向瑞妮抱怨了。她氣憤極了。她說,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該受到這樣的對待,而勞拉神經又太緊張,我們倆都是——好哇,他以為他是誰?他不過是在貧民區長大的,還擺什麼臭架子。他和到這兒來的所有英國人一樣,以為自己可以作威作福。她還說,如果他一個月會洗一次澡的話,她就吞了她自己的襯衣。當勞拉將滿是鞭痕的手掌伸給瑞妮看時,瑞妮跑去質問厄斯金先生,但是他叫她不要多管閒事。厄斯金先生說,就是她把我們倆寵壞的;她過於放任與嬌縱我們——這十分明顯——而現在正是他來修理我們的時候了。

  勞拉說,她要離家出走,除非厄斯金先生滾蛋。她要逃走。她要跳窗。

  「別那麼幹,我的寶貝,」瑞妮說,「我們要動些腦筋。我們要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可他吃得了啊。」勞拉嗚咽著說道。

  卡莉斯塔·菲茨西蒙斯也許可以幫忙,但她會見風使舵;我們並不是她的孩子,我們是父親的骨肉。他已經作出了這樣的決定,她若插手那將是她策略上一個錯誤。在這種情況下,只能sauve qui peut(量力而行);由於厄斯金先生的勤勉教導,這句話我現在總算還可以翻譯出來。

  厄斯金先生的數學課非常簡單:我們需要知道怎樣來平衡家庭帳目,無非是加減法和複式記帳。

  他教法語就是讓我們學習動詞形式以及希臘神話《菲德拉》,選取一些著名作家的格言警句:但願青年人懂事,老年人力所能及——埃蒂安納;這就是為什麼我最大的擔心仍是害怕——蒙田;情感的事自有其道理,但這道理並不是理智所能認識的——帕斯卡;歷史,無非是一個被頌揚卻不真實的老太太——莫泊桑。不要觸摸偶像,以免金漆沾手——福樓拜。如果男人是上帝的化身,那麼女人則是魔鬼的化身——維克多·雨果,等等。

  地理課教的內容無非是歐洲各國的首都。拉丁文課上講的是愷撒征服高盧,破釜沉舟,奮勇前進;然後就從羅馬詩人維吉爾的《埃涅伊特》中選一些章節——他喜歡狄多自殺那一段——或者是從奧維德的《變形記》中摘取關於神靈對各類年輕婦女作出不軌行為的那些章節。譬如一頭大公牛玷污歐羅芭;一隻天鵝玷污萊達;一陣黃金雨玷污達娜厄——他嘲諷地笑著說,這些內容至少可以使我們集中注意力。他說得沒錯。他有時也換換口味,讓我們翻譯一些用拉丁文寫的憤世嫉俗的愛情詩歌:「愛與恨」這一類的東西。他樂滋滋地在一旁看著我們同詩人對女孩的壞評價作鬥爭;很顯然,我們註定就是這樣的女孩。

  ①狄多:希臘神話中迦太基古國的女王,因心上人埃涅阿斯與她分手而自殺。

  「Rapio, rapere, repui, raptum,」厄斯金先生說,「意思就是『抓走』。英文詞『勾魂』也出自同樣的詞根,只不過發生了詞尾變化。」接著,尺子啪地打在我們的手上。

  我們學了。我們確實學了,是帶著一種仇恨的情緒去學的:我們不會給厄斯金先生任何藉口。他想騎在我們的頭上——哼,如果可能的話,我們不會給他好果子吃的。我們從他那裡真正學到的是如何欺騙。數學課是很難作弊的,但我們會在午後花上幾個小時在祖父的書房裡從幾本書中抄襲奧維德詩歌的翻譯——老譯本是由維多利亞時代的著名學者譯的;譯本的字體很小,而且用詞也很複雜。我們先從這些書中把相關章節的意思弄懂,然後再用簡單一點的詞匯來替代,並且還故意添加一些錯誤,從而看上去像是我們自己譯的。不過,無論我們翻譯得如何,厄斯金先生都會用紅色的鉛筆在上面作大量刪減,並且還在空白處寫上粗暴的評語。我們並沒有學到多少拉丁文,倒是學了不少作假的本事。我們還學會了如何讓自己的臉色變得茫然和僵硬,看上去就像漿過了一般。最好是不要讓厄斯金先生看到明顯的反應,尤其是不要表現出畏縮情緒。

  有一度,勞拉對厄斯金先生警惕起來,但是身體的病痛——她自己的病痛——令她無法完全控制自己。她老是走神,甚至當他在大吼的時候也是如此。他的聲音還不夠大。她會兩眼盯著牆紙——上面的圖案是玫瑰花蕾和絲帶——或者凝視窗外。她練就了這樣一種瞬間變化的本領——前一分鐘她還專注於你,後一分鐘她的思想就不知跑到哪兒去了。或者說,你到別的地方去了:那是她把你打發掉,仿佛她揮動了一根隱形的魔棒;又仿佛是你自行消失的。

  厄斯金先生受不了這種方式的冷落。他開始搖她——他說,那是要她快快醒過來。你可不是睡美人,他會叫嚷著說道。有時候,他會將她往牆上撞,或者掐住她的脖子搖她。當他搖她的時候,她會閉上眼睛,身子軟下來,於是愈加激怒了他。起先我還盡力去干涉,但這無濟於事。我只會被他那只粗花呢袖子裡的臭胳膊狠狠地推到一邊。

  「別惹惱他。」我對勞拉說道。

  「這不是我惹不惹惱他的問題,」勞拉說,「反正他並沒有惱。他只是想把手放到我襯衫上來。」

  「我從來沒看到他這麼幹過,」我說道,「他為什麼要這樣?」

  「他是當你沒在看的時候幹的,」勞拉說,「或者將手伸進我的裙子。他喜歡的是我的內褲。」她說這話的時候如此平靜,此事想必是她編造出來的,或者是個誤會。她誤會了厄斯金先生的手,誤會了他的用意。她所描述的太難以置信了。在我看來,這不是一個成年男人會幹的事,或者說有興趣幹的事。難道勞拉不只是個小女孩嗎?

  「我們該不該告訴瑞妮?」我試探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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