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盲刺客 | 上頁 下頁 |
四六 |
|
「她為什麼想死去?」勞拉問道。通常她對我朗誦沒什麼興趣。 「那是因為愛,親愛的,」「暴力小姐」說道,「是無邊無際的愛。但愛卻得不到回報。」 「為什麼?」 「暴力小姐」歎了一口氣。「這是詩,親愛的,」她說,「那是丁尼生爵士寫的,我想他應該最清楚。詩並不推理原因。『美即真,真即美——這是世上的一切真理,也是你該知道的一切。』」 勞拉輕蔑地望望她,然後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繼續塗畫。我翻過去一頁,因為我已將整首詩掃視了一遍,發現詩裡沒有什麼其他事情發生了。 破碎,破碎,破碎, 碎在冰冷灰色的礁石上,哦大海! 我希望我的舌端 能表達我的思想和情懷。 「太妙了,親愛的。」「暴力小姐」說道。她喜歡無邊無際的愛,但她同樣也喜歡絕望的憂鬱。 有一本包著黃褐色皮封面的薄書,以前是屬祖母阿黛莉婭的。書名叫《魯拜集》,作者為愛德華·菲茨傑拉德。(該書其實不是他寫的,但人們說他是作者。如何解釋這個問題?我沒有去勞神。)「暴力小姐」有時會從這本書中選取一些內容讀給我聽,告訴我朗讀詩歌應該如何發音: 樹枝下有一本詩集, 一罐酒、一個麵包——還有你 荒野中在我身旁唱歌—— 哦,荒野是怎樣的伊甸園! 她喘氣發出「哦」這個音,仿佛有誰對她胸脯踢了一腳;發「你」的時候也同樣如此。我認為關於野餐的詩太小題大做了。我在想,關於麵包他們又會寫些什麼。「這裡的酒當然並不是真正的酒,親愛的,」「暴力小姐」解釋說,「它是指聖餐。」 帶翅的天使是否可以及時 扼止住尚未展開的命運, 讓嚴厲的記錄之神 記錄下來,或者乾脆擦去! 哦,愛啊!你我是否能與上帝共謀 整個抓住這個悲慘的格局, 我們要將它破碎——然後 根據我們的心願重新塑造! 「千真萬確。」「暴力小姐」歎了口氣說道。不過,她的歎氣已經是家常便飯了。她很適應阿維隆莊園的生活——適應維多利亞式的陳舊俗華、腐朽的美、褪去的優雅和憂鬱的惆悵。她的生活態度,甚至她褪色的羊絨衫,都與阿維隆莊園的牆紙相吻合。 勞拉不大看書。她不是描畫,就是用彩色鉛筆將一本本厚厚的旅遊書和歷史書上的黑白插圖塗上顏色。(「暴力小姐」放任她這樣做,因為她猜想別人不會注意。)勞拉對於色彩的選擇古怪而又固執:她會將一棵樹塗上藍色或紅色,而將天空塗成粉紅色或綠色。如果她對某人的畫像不滿意,她就會把畫上人的臉塗上紫色或黑灰色,從而讓人無法辨認。 她喜歡照著一本有關埃及的書畫金字塔;她喜歡給埃及的偶像著色。另外,她還給長著帶翼的獅身鷹面或人面的亞述人雕像塗色。這是她從美國考古學家亨利·萊亞德爵士的書上看來的。萊亞德在尼尼微的廢墟中發現了這些雕像,然後用船運到英國;據說它們是《聖經·以西結書》中所描述的天使模樣。「暴力小姐」不認為這些圖畫有多好——那些雕像看起來像異教徒,給人的感覺是殘忍而好殺戮——但是勞拉不予理會。面對批評,她只會在桌上伏得很低,不停地塗色,似乎她以此為生一樣。 「坐直,親愛的,」「暴力小姐」會說,「把你的脊椎當成一棵樹,迎著太陽茁壯成長。」可是勞拉對這種想像毫無興趣。 「我不想做一棵樹。」她會這樣回答。 「做樹總比做駝背強,親愛的,」「暴力小姐」會歎著氣說,「如果你不注意自己的姿勢,你就會變成駝背的。」 有許多時候,「暴力小姐」都會靠窗坐著,閱讀從圖書館借來的浪漫小說。她也喜歡翻閱阿黛麗婭祖母手工裝訂的皮面剪貼簿,裡邊貼著精美的凸飾請柬、報社印的菜單,而後是一些剪報:慈善茶會、帶幻燈片的說教性演講——有去過巴黎、希臘,甚至印度的大膽而又可親的旅行者、斯維登堡新教的信徒、費邊社①社員、素食主義者、所有推行自我修養的人,偶爾也會有一些古怪的事情。比方說,一個去非洲,或撒哈拉大沙漠,或新幾內亞的傳教士描述當地人如何施展巫術,如何給他們的女人戴上精緻的木制面具,或者如何用紅漆和貝殼來裝飾他們祖先的顱骨。所有這些泛黃的紙片都是無情消失的那段奢侈、矯飾的歲月的見證。對於這些,「暴力小姐」卻研究得非常仔細,似乎要銘記在心,而且微笑著從往事中感受樂趣。 ①費邊社:1884年成立於英國倫敦,主張用漸進的改革方法實現社會主義。 她有一小盒金屬箔剪成的星星,有金色的,也有銀色的;她會在我們做過的東西上貼一枚。有時候,她會帶我們到外面去摘野花。我們把摘下的花朵夾在兩張吸墨紙中間,上面再壓一本重重的書。我們漸漸喜歡她了。不過,她離開的時候我們還是沒有哭。她倒是哭了——她痛哭流涕的樣子很不雅;平時她舉手投足的樣子都是如此。 我十三歲了。我成長的方式不是我的錯,而父親卻似乎為此感到惱火。他開始注意我的姿勢、談吐以及行為舉止。我的衣著應該簡單樸素,平時要穿白襯衫和深色的百褶裙,去教堂要穿深色的絲絨連衫裙。那些衣服看上去像制服——像水手服,而事實卻不是。我的肩膀應該挺直,不能垂下。我躺著不可以叉開手腳,不可以嚼口香糖,也不可以坐立不安或喋喋不休。他要我達到的要求是根據軍隊的標準——整潔、服從、安靜,無明顯的女性特徵。性感這個詞雖然從未說過,卻是要消滅于萌芽狀態的。他讓我放任自流太久了,現在是收我的心的時候了。 勞拉雖然還未到適當年齡,但也開始受這方面的管制了。(什麼是適當年齡?現在我明白,那是青春期。可當時我只是覺得困惑。我犯了什麼罪?為什麼對我要像對待奇怪的少年管教所裡的少年犯一樣?) 「你對孩子們太嚴厲了,」卡莉斯塔說,「她們畢竟不是男孩子。」 「很遺憾,她們不是男孩。」父親說道。 有一天,我發現我得了一種可怕的病,因為血從我的兩腿之間滲出來;我肯定要死了!於是我去找卡莉斯塔。她噗嗤一笑。接著,她向我作了解釋。「這只是一個小麻煩,」她說道。她還說,我該稱它為「朋友」或「訪客」。瑞妮的看法卻更具宗教色彩。「這是災禍,」她說道。她差點說這是上帝又一個奇特的安排,是為了讓生活更不易。她說,事情往往都是這樣的。至於血,你撕些破布來不就完了。(她沒有說「血」,而是說「髒東西」。)她為我沏了杯黃春菊茶,喝起來像爛生菜的味道;另外,她還為我灌了個暖瓶來緩解我肚子的陣陣絞痛。然而,這兩種方法都不管用。 勞拉在我的床單上發現了一處血跡,於是就開始哭泣。她以為我要死了。她嗚咽著說,我會像母親一樣,不告訴她一聲就死掉。我會生一個像小貓一樣的灰色小嬰兒,然後死去。 我告訴她別犯傻。我說,這血跡與嬰兒沒關係。(卡莉斯塔沒有對我說過關于生孩子的問題。她無疑認為,灌輸太多這方面的知識會扭曲我的心靈。) 「總有一天你也會這樣的,」我對勞拉說,「當你到我這個年齡的時候,你也一樣。女孩子都免不了這種事情。」 勞拉很氣憤。她拒不相信我所說的話。就像關於許多別的事情一樣,她深信她會是個例外。 那時候,我和勞拉在照相館裡照了一張相。我穿著深色絲絨連衫裙,樣子對我來說嫌小了,因為我明顯已經有了所謂的「胸脯」。勞拉坐在我旁邊,身穿同我一模一樣的裙子。我們倆都穿著齊膝的白襪子和「瑪麗·簡」牌的漆革皮鞋;雙腿端莊地交叉在踝部,按規矩右腿在上。我用胳膊摟著勞拉,卻有些遲疑,仿佛有人命令我這樣做的。而勞拉則雙手交疊放在膝上。我們的頭髮中分,梳在腦後。我們倆都在微笑,笑中帶著害怕;當孩子必須聽話和微笑時都是如此,似乎聽話和微笑是一回事。我們的笑容是在不滿意的威脅下擠出來的。這種威脅和不滿來自父親。我們害怕父親的威脅和不滿,但又不知如何避免。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