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盲刺客 | 上頁 下頁 |
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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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力小姐 我和勞拉並沒有進學校讀書,而是有家庭教師一個接一個上門授課,男女都有。我們倆並不認為有這個必要,因此總是想方設法為難他們。我們會睜著一雙淺藍色的眼睛盯著他們,或者裝聾賣傻;我們從來都不正視他們的眼睛,而把目光對著他們的額頭。要把他們趕走常常比想像的要困難。一般來說,他們會在很大程度上忍受我們的捉弄,因為他們被生活所迫,需要這份報酬。我們並不是對他們個人有什麼看法,只是不想讓他們給我們增加負擔。 當我們不與這些家庭教師在一起的時候,我和勞拉是不准出阿維隆莊園的,只能待在屋子裡或者就在院子中玩耍。但有誰來監管我們呢?那些家庭教師是很容易躲避的,他們不知道我們的秘密通道;而瑞妮,正如她自己說的,又不可能時刻跟在我們屁股後面。只要一有機會,我們就會偷偷地從阿維隆莊園溜出來,到鎮上去閒逛。我們這樣做,完全把瑞妮的警告當成了耳旁風。她認為,外面到處都是罪犯、擾亂分子以及帶著鴉片煙槍的心懷叵測的東方人——他們留著絞繩般的細八字鬍和長長的指甲,還有吸毒鬼和白奴販子;這些人在等著劫持我們,為的是向父親索取贖金。 瑞妮許多兄弟中的一個是專門賣廉價雜誌的——那種可以在雜貨店買到的低級黃色的雜誌,還有只能藏在櫃檯底下的最下流的雜誌。他幹的是什麼工作?瑞妮稱之為銷售。而我現在認為,那是走私進來的。他有時候會把賣剩的雜誌送給瑞妮。儘管她想方設法藏著掖著以防我們看到,可到頭來我們總會拿到。其中有一些是關於浪漫愛情的,瑞妮看得如癡如醉,而我們卻沒什麼興趣。我們喜歡——或者說我喜歡,而勞拉也跟著喜歡——那些描寫異國或者其他星球的故事。從未來時空飛來的宇宙飛船上,女人們身穿絲光纖維的超短裙,一切都閃閃發光;在植物會說話的小行星上,巨眼長牙的怪物在遊蕩;遠古時代的一些國度裡,居住著身體柔軟的女孩——長著黃玉般的眼睛和乳白色的皮膚,身穿薄紗褲子,戴著金屬小胸罩,就像用鏈子連起來的兩個漏斗。英雄們則身著粗糙的服裝,帶翼的頭盔上佈滿了尖刺。 荒唐,瑞妮評論道。全是胡說八道。可我就是喜歡這些。 罪犯和白奴販子出現在偵探雜誌中,封面上畫滿手槍和一攤攤的鮮血。在這類故事中,那些天真的巨額財富的女繼承人總是被乙醚熏昏過去,然後就被人用晾衣繩結結實實捆起來,鎖進遊艇的船艙裡,或者是廢棄的教堂地窖裡,或者是城堡陰濕的地下室裡。我和勞拉都相信有這樣的壞人存在,但我們並不是太害怕,因為我們知道如何識別。他們通常開著黑色的大汽車,穿著大衣,戴著厚手套和淺頂軟呢黑帽。我們一眼就能把他們認出來,然後撒腿就跑。 然而,這樣的壞人我們一個也沒見過。我們遇到的懷有敵意的人只是工人們的孩子,特別是那些年齡小的,因為他們還不明白我們是不可以碰的。他們會三三兩兩地尾隨我們,不言語卻顯得十分好奇,或者漫駡一番。他們偶爾還會朝我們扔石頭,儘管從未打著我們。我們在盧韋托河邊的小路上漫步時最容易受到攻擊,因為頭頂上就是懸崖,上面隨時可能掉下什麼東西來砸我們的腦袋。另外,我們知道,那些僻靜的小巷也是不該去的。 我們會沿著伊利街閒逛,仔細觀看商店的櫥窗。那些廉價小零售店是我們最喜歡看的。我們也會透過小學的鋼絲網眼圍牆朝裡窺視;這所小學是專供工人們的孩子上學的一所普通學校,操場是用煤渣鋪成的,大門上方高高的雕花橫牌上刻有「男女合校」的字樣。課間休息的時候,校園裡一片嘰嘰哇哇的叫聲。這些孩子髒兮兮的,尤其是在他們打過架或被推倒在煤渣地上之後。我們慶倖自己不用到這所學校來讀書。(我們真的感到慶倖嗎?還是我們感到被排斥在外呢?也許兩者兼有之吧。) 我們出去遊玩時總是戴著帽子。我們認為這是一種保護,可以讓我們多少免受一些注意。瑞妮說,淑女出門從來都是要戴帽子的。她還說要戴手套,可我們並沒有總是這麼麻煩。我記得,我們戴的是草帽——不是淺色的那種,而是炭色的。六月的天氣又熱又濕,空氣裡充斥著花粉,令人困倦。天空一片灼藍,人們都有一種懶洋洋和悠閒的感覺。 我多麼想再回到從前那些平淡的下午時光——無聊而又漫無目的,而且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確實又回到了從前,除了現在不像以前那樣可能會發生許多事。 這次請來的家庭教師在我們家待的時間比以往大多數都要長。她是一位四十歲的女士。她有整整一櫥褪了色的羊絨衫;從這些衣服來看,她以前的生活比現在富裕。她將自己老鼠毛似的頭髮卷起來,盤到了腦後。她的名字叫戈勒姆小姐——瓦奧萊特·戈勒姆小姐。我在背後給她起了綽號,叫她「暴力小姐」①,因為我覺得她的名和姓是個討厭的組合,而從此以後我每次看她時都忍不住咯咯直笑。不過,這個綽號就這麼叫下來了。我把綽號教給了勞拉,後來瑞妮當然也發現了。她說,我們這樣取笑戈勒姆小姐太頑皮了。她還說,她是降臨到這個世界的一個可憐的人,值得我們的同情,因為她是一個老姑娘。老姑娘是什麼意思?也就是說沒有丈夫的女人。戈勒姆小姐註定這一生只能享受獨身之福,瑞妮不無輕蔑地如是說。 ①家庭教師的名字「瓦奧萊特」(Violet)與英文中「暴力」(violence)一詞有幾分相似。 「可是你也沒有丈夫呀?」勞拉說道。 「這是兩碼事,」瑞妮說,「我還從來沒有碰到過值得我傾心的男人呢。我是自己不要的。並不是沒有人向我求愛。」 「也許『暴力小姐』也是如此。」我反駁道,目的只是要同她唱反調。那時我也確實快到這樣的年齡了。 「不,」瑞妮說,「她沒有。」 「你怎麼知道?」勞拉問道。 「你可以從她的長相來判斷,」瑞妮說,「反正,如果有男人向她求愛,即便那人長得牛頭馬面,她也會像蛇一樣立刻纏上他的。」 我們與「暴力小姐」相處融洽,因為她讓我們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她早就明白自己沒有力量來控制我們,於是也就明智地決定不再徒勞了。上午我們在書房裡上課;這間書房曾經是祖父本傑明的,現在是屬父親的。「暴力小姐」對我們乾脆是放任自流。書架上擺滿了厚厚的真皮封面的書籍,書皮上印著淡金色的書名。我懷疑祖父從來都沒有看過這些書;這些只是祖母阿黛莉婭認為祖父該看的書。 我會挑一些我感興趣的書來讀:查爾斯·狄更斯的《雙城記》;麥考利的歷史故事;附有插圖的《征服墨西哥》和《征服秘魯》。我也讀詩歌,「暴力小姐」偶爾也會半心半意地教我詩歌,讓我大聲朗讀。忽必烈汗的行宮,宏偉壯觀的鬼斧神工。在佛蘭德的田野裡,一排排的罌粟花在十字架之間綻放。 「別念得這麼平淡,」「暴力小姐」說道,「詩句得像流水一樣流暢,親愛的。把自己看成是個噴泉。」雖然她自己粗笨而不雅,但她對優雅的要求極高,而且還要我們像這像那:開花的樹、蝴蝶、和煦的輕風等等。她要我們像任何東西,就是不能像膝蓋髒兮兮、用手指挖鼻孔的小女孩,因為她對個人衛生是十分挑剔的。 「別再咬你的彩色鉛筆了,親愛的,」「暴力小姐」對勞拉說,「你可不是耗子。瞧,你的嘴巴都變綠了。這對你的牙齒不好。」我朗讀了亨利·朗費羅的《伊萬傑琳》;伊麗莎白·白朗寧的《葡萄牙十四行詩》。我以什麼方式來愛你呢?讓我一一向你述說。「太美了,」「暴力小姐」歎道。她對伊麗莎白·巴雷特·白朗寧的詩很動感情(至少相對她沮喪的性格而言);另外還有「莫霍克公主」波琳·約翰遜的詩。 哦,河水湍急地流著; 我的船頭漩渦環生。 旋啊,旋啊! 在這漩渦險生的水中 但見片片漣漪! 「太激動人心了,親愛的。」「暴力小姐」說。 我還朗讀了艾爾弗雷德·丁尼生爵士的詩;在「暴力小姐」看來,他的權威僅次於上帝。 那塊屬花的領地 統統被黑色的苔蘚淹沒; 那棵系在山牆上的梨樹, 鏽釘紛紛從繩結上掉落…… 她只是說:「我的生活單調乏味, 他①連個影子也沒有,」她說; 她說:「我非常,非常厭倦, 我寧願自己已經死去!」 ①此處「他」指詩中女主人公的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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