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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輕佻這個詞讓我聯想起晾在繩上的、隨風飄動的濕衣服。不過,卡莉斯塔·菲茨西蒙斯不像是那樣的人。

  關於陣亡將士紀念碑的事發生了一些爭吵,不僅僅是由於有關父親和卡莉斯塔·菲茨西蒙斯的傳言。鎮上有些人認為「疲憊的士兵」的雕像看起來太垂頭喪氣,太不修邊幅了;他們反對他的襯衣敞開著。他們要的是一個勝利者的形象,就像別的鎮上所立的「勝利女神」雕像——背上有一對天使的翅膀,長袍隨風飄起,手裡擎著一把三叉劍,看上去像把烤叉。他們還想在它的正面刻上「獻給那些自願作出最高犧牲的人們」的小銘文。

  父親在雕像的問題上拒不讓步。他說,他們應該感到幸運,因為「疲憊的士兵」還擁有健全的雙手和雙腳,更不用說一顆頭顱還在。如果他們不防備的話,他還會贊成赤裸裸的現實主義,而這雕像應該是由腐爛的身體各部分組成——他在戰場上踩到不知有多少了。至於銘文,並沒有自願的犧牲,因為死去的人並不想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取一個「王國」。他本人更喜歡「不能忘卻」的銘文,這樣就表明了罪責所在:我們自己的健忘症。他說,有他媽的太多的人他媽的太健忘了。他很少在公眾場合說粗話,所以他說的話令人印象深刻。既然他出了錢,事情當然就是他說了算。

  商會勉強出錢買了四塊青銅飾板,用於刻錄陣亡戰士的名單和戰役的名稱。他們想把自己的名字也刻在飾板的底部,但父親一頓羞辱打消了他們這個念頭。他告訴他們,陣亡將士紀念碑是為死者建造的,不是為那些活著的人,更不是為那些撈到好處的人。他這番話引來一些人的忌恨。

  紀念碑於一九二八年十一月的全國「榮軍紀念日」揭幕。儘管天氣寒冷,還下著濛濛細雨,但是參加的人很多。「疲憊的士兵」雕像放置在用鵝卵石(建造阿維隆莊園的那種石頭)砌成的方錐形基座上,青銅飾板邊上滾著夾有楓葉的百合花和罌粟花的飾邊。有關飾板也有許多爭議。卡莉斯塔·菲茨西蒙斯說,這樣的設計陳舊俗氣——那些垂下的花朵和葉子是「維多利亞式」的——是那個時代藝術家的恥辱。她想要一些更樸實無華的、更具有現代感的東西。然而,鎮上的人們喜歡這樣,父親說有時候也不得不作些讓步。

  在揭幕儀式上,人們奏起了風笛。(「在室外奏要比室內好,」瑞妮如是說。)然後就是長老會牧師的佈道。他談到那些自願作出最高犧牲的人們的銘文——小鎮對父親的一種嘲諷,挖苦父親無法控制所有的事項,並說金錢是買不來一切的,最後還是定下了他所反對的這個銘文。接下來是一些演講和禱告——許許多多的演講和禱告,因為每種教派都得有牧師參加。儘管籌委會裡沒有天主教的份,但天主教的神父也來說上幾句。這是我父親力排眾議的結果,理由是:犧牲的士兵無論是天主教徒還是新教徒,都作出了同樣的犧牲。

  瑞妮說,這是看問題的一個角度。

  「那另一個角度是什麼?」勞拉問道。

  我父親敬獻了第一個花圈。我和勞拉手挽手地看著,而瑞妮在一旁哭泣。加拿大皇家軍團派來了一個代表團,他們從倫敦的沃爾斯利兵營遠道而來。M·K·格林少校在紀念碑前獻了花圈。接下來,獻花圈的人可以想見——退伍軍人團、獅子會、兄弟會、扶輪社、秘密共濟會、奧倫治會、哥倫布騎士會、商會以及帝國女兒會等等——最後一位獻花圈的是「陣亡戰士母親協會」的代表威爾默·沙利文夫人;她失去了三個兒子。然後,大家齊唱《與我同在》,童子軍樂隊的一名號手吹奏起哀樂《最後一個營地》,聲音有點顫抖。之後,大家靜默了兩分鐘,接著民兵鳴槍致敬。最後是「列隊操」表演。

  父親低頭站著,可以看得出他在發抖,說不清是出於悲痛,還是出於憤怒。他身穿軍服,外面罩了一件大衣,一雙戴皮手套的手拄著手杖。

  卡莉斯塔·菲茨西蒙斯也出席了儀式,始終站在不顯眼的地方。她告訴我們,這種場合是不需要藝術家沖在前面、鞠躬行禮的。她身穿端莊的黑外套和普通的裙子,而不是長袍;一頂帽子遮住了她大半個臉。然而,大家對她還是議論紛紛。

  儀式結束後,瑞妮在廚房為我和勞拉沖了點可可,讓我們暖暖身子,因為我們在小雨裡著涼了。瑞妮也遞給希爾科特太太一杯,後者說她盛情難卻。

  「那東西為什麼叫紀念碑?」勞拉問道。

  「這是要我們記住那些死去的人。」瑞妮回答說。

  「為什麼?」勞拉又問道,「為了什麼?他們喜歡紀念碑嗎?」

  「這不是為他們立的,更多的是為我們,」瑞妮回答說,「等你長大就會明白了。」勞拉總是得到這樣的回答,她並不全信。她現在就想弄明白。她一口氣喝光了杯中的可可。

  「我可以再來點嗎?什麼是『最高犧牲』?」

  「士兵們為我們大家獻出了自己的生命。我真希望你不要嘴大肚子小。我再給你一杯的話,你可得喝光它。」

  「他們為什麼獻出自己的生命?他們想這樣做嗎?」

  「不,但他們還是獻出了生命。所以我們說它是犧牲,」瑞妮回答說,「夠了,別再問了。這是你的可可。」

  「他們將生命獻給了上帝,因為這是上帝要的。就像耶穌,他是為我們所有的人贖罪而死的。」希爾科特太太說道。身為浸禮會教徒,她認為自己說的話具有最高的權威性。

  一個星期之後,我和勞拉在峽谷中順著盧韋托河邊的小路散步。那天有霧,霧氣從河中升騰起來,像脫脂的牛奶在空氣中盤旋,從光禿禿的灌木細枝上滴下來。石子小路滑溜溜的。

  突然,勞拉掉到了河裡。所幸的是,我們身邊這段河面的水流不急,因此她沒有被河水卷走。我一面尖叫,一面沿河往下游跑,終於一把抓住了她的外衣。她的衣服並未被水浸透,但她還是很重,我差點也跟著掉進去。我設法將她拖到了一塊平坦的岸礁上,然後把她整個人拽上了岸。她濕得像一隻落湯雞,我渾身也濕得不輕。我搖晃著她的身子。當時她一邊發抖,一邊大哭。

  「你是故意這樣做的!」我說道,「我看到你是故意的!你差點淹死!」勞拉喘著粗氣,啜泣不止。我將她擁入懷中。「你幹嘛要這樣?」

  「這樣的話,上帝就會讓媽媽活過來了。」她嗚咽道。

  「上帝並不想讓你死掉,」我說,「你這樣會讓他很生氣的!如果他想讓媽媽活過來的話,他反正會這樣做的,並不需要你投河。」當勞拉陷入這種低落情緒時,這是同她說話的唯一方式:你得裝出知道某些她不瞭解的關於上帝的事。

  她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鼻子。「你是怎麼知道的?」

  「你瞧——他讓我救了你!明白嗎?如果他想讓你死掉的話,那麼我也早就跟著掉進河裡了。我們倆都會淹死的!好了,現在你得把身子弄幹。我不會告訴瑞妮的。我就說這是個意外,我說你不小心滑了進去。不過,千萬別再做這種傻事了。好嗎?」

  勞拉不吭聲了,可她讓我領她回家。家裡人免不了好一陣驚恐、緊張和責駡。他們給勞拉喝了一杯牛肉湯,讓她洗了個熱水澡,還為她沖了一個暖瓶。她的這次閃失被歸因於她的眾人皆知的笨拙;家裡人告誡她以後走路要當心點。父親說我做得好;我在想,如果失去勞拉,他又會說些什麼呢。瑞妮說,我們倆至少有一個還有點頭腦,這倒是件好事,可是我們倆究竟去那兒幹嘛呢?況且是個霧天。她說,我本該是明事理的。

  那天夜裡,我躺在床上久久睡不著,兩臂抱胸,縮成一團。我的雙腳像石頭一樣冰冷,牙齒咯咯地打顫。我無法抹去勞拉在盧韋托河冰冷黑水中的那一幕——她的頭髮像煙霧一樣飄散在旋風中;她濕漉漉的臉龐閃著銀光;當我抓住她的衣服時,她兩眼瞪著我。拽她上來是多麼不容易!差一點我就松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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