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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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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憊的士兵 為了避開午間的酷熱,今天一大早我就步行去了銀行。我早去也是為了趕在銀行開門的時候到達,這樣可以引起銀行職員的注意。我之所以要引起注意,是因為他們又弄錯了我的結算單。我對他們說,我還能夠做加減乘除,不像他們那些老是出錯的機器。他們像餐館服務員一般笑容可掬,但心腸卻像在廚房裡向你點的湯裡吐口水的跑堂那樣壞。我總是要求見銀行的經理,可經理總是「會議」不斷,而我最終總是被推給一個皮笑肉不笑的年輕職員。看他那神氣活現的樣子,他還真以為自己將來會成為大富翁呢! 在銀行那種地方我感到受人鄙視,因為我口袋裡的錢不多,也因為我曾經家財萬貫。當然,我並不曾真正擁有過錢財。起初它是屬父親的,後來又是理查德的。然而,人們卻硬把錢財看成是我的,如同那些在案發現場的無辜者被看成罪犯一樣。 銀行大樓擁有數根古羅馬風格的柱子,似乎在提醒人們:「愷撒大帝的東西應當還給愷撒」,就比如說那些荒唐的服務費用應該還給客戶。對我來說,哪怕兩分錢我都會把它放在短襪裡塞到床墊底下;而這樣做只是為了向錢這東西洩憤。但我想,當我死後一定會傳出這樣的消息:一個古怪的老瘋婆被人發現死在一間陋室中,屋裡堆滿了幾百隻裝貓食的空罐,還有夾在發黃的報紙中五元一張的數百萬美元的鈔票。不過,我無意成為當地吸毒鬼和兩眼佈滿血絲、手指抽搐的外行竊賊的注意目標。 從銀行出來,我又去市政廳周圍逛了一番。市政廳的鐘塔是意大利式的;雙色的磚牆是佛羅倫薩式的;旗杆看來需要油漆一下了;那門野戰炮曾經在法國的索姆戰場使用過。豎立在那裡的兩尊青銅雕像都是由蔡斯家族出錢製作的。右邊的一尊是祖母阿黛莉婭請人雕制的,它的原型是帕克曼上校——參加過美國革命在提康德羅加港最後決定性一仗的老兵;這個地方現在屬美國的紐約州。我們不時會碰到一些糊塗的德國人或英國人,甚至是美國人——他們在鎮上逛來逛去,尋找當年戰場的遺址。最後,有人會告訴他們:你們弄錯了地方,弄錯了國家。你要去的是美國那邊的提康德羅加。 當年,帕克曼上校開拔他的部隊,越過邊界,為了紀念他那場失敗的戰鬥而有悖常理地將我們這個鎮命名為「提康德羅加」。(這也許並不少見,許多人對他們自己的傷疤有一種紀念興趣。)這尊銅像中的帕克曼上校騎在馬背上,揮舞著一把劍,大有要衝進旁邊的牽牛花壇的氣勢:一個輪廓分明的男子形象,有一雙堅毅的眼睛,下巴留著一小撮尖尖的鬍鬚——雕塑家們所塑造的騎兵領袖的模樣大多如此。沒有人知道帕克曼上校究竟長什麼樣,因為他生前並沒有留下有關他形象的圖文資料。這尊雕像是到一八八五年才立的,於是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這就是藝術的獨裁。 在草坪的左面也有一個牽牛花壇,花壇旁的一尊雕像同樣也是一個虛構的人物:「疲憊的士兵」。他襯衫的上面三個扣子開了,脖子向前下傾,就像是準備挨劊子手的斧子似的。他的軍服淩亂不堪,頭盔歪戴著,身子靠在一支老爺槍上。他看上去永遠年輕,永遠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他立在戰爭紀念碑的頂部,皮膚在陽光下泛出綠色的光芒;鴿子在他臉上留下的糞便仿佛是他的眼淚。 這尊「疲憊的士兵」雕像是我父親負責的一項工程。它由女雕塑家卡莉斯塔·菲茨西蒙斯製作,因為她受到安大略藝術家協會戰爭紀念委員會召集人弗朗西絲·洛林的大力舉薦。當時,地方上有些人反對菲茨西蒙斯小姐擔當此任;他們認為女人做這樣的雕塑不合適。然而,父親的氣勢遠遠蓋過了其他潛在的贊助者的意見。他反問道:洛林小姐本身不就是個女人嗎?父親由此也引來了一些不恭敬的議論。誰知道他在搞什麼鬼?這類話還算是客氣的。父親私下裡說,誰承擔費用,誰就可以拍板。別的人都是些吝嗇鬼,他們要麼把錢掏出來,要麼就認輸。 卡莉斯塔·菲茨西蒙斯小姐不僅是位女藝術家,她還是個年僅二十八歲的紅發女郎。她開始頻繁地光顧阿維隆莊園,與父親商量有關設計的事宜。他們會在書房裡商量討論;起先,是開著門的,後來門就關上了。起先她被安排在二等客房中就宿,後來就住進了最好的客房。不久,她幾乎每個星期都來此度週末,她住的房間也被看成「她的」房間了。 父親似乎比以前開心了,當然酒也喝得少了。他派人將外面的場地收拾乾淨,至少看起來像個樣;他還讓人將車道重新鋪設一下;「水妖」號也被刮去鏽斑,重塗油漆,整修一新。有時候還會舉行一些非正式的週末聚會,客人都是從多倫多來的卡莉斯塔的藝術家朋友。這些藝術家(這些人的名氣也許不為如今的人們認可)並沒有穿小禮服或西裝,卻穿著V字領的套衫。他們在草坪上馬馬虎虎就餐,談論藝術的精妙;抽煙、喝酒、爭論,煞是熱鬧。女藝術家們在浴室中用了太多的毛巾,無疑是因為她們從來沒見過如此舒適的浴缸——這是瑞妮的理論。而且,她們的手指甲肮髒不堪,還放在嘴裡啃。 如果不舉行家庭聚會的話,父親和卡莉斯塔會坐著敞篷小客車(而非那輛小轎車)外出野餐。在此之前,瑞妮會毫不情願地為他們準備一籃子食物。他們或者去河上航行。卡莉斯塔下身穿寬鬆的長褲,兩手叉在褲袋裡,看上去活像法國服裝設計師香奈爾;上身則穿父親舊的水手領緊身套衫。有時候,他們也會一路驅車去溫莎城,在路邊客棧歇腳。這類客棧的特色是雞尾酒、瘋狂的鋼琴音樂和粗俗的舞蹈表演。酒類的走私黑幫也常常光顧這些客棧;他們會從芝加哥或底特律過境來與加拿大的合法釀酒商做生意。(當時美國禁止出售酒類,於是流過國境的酒水就異常昂貴。那些被砍去手指、掏空口袋的死屍被拋入了底特律河,最後漂到了伊利湖的沙灘上,於是就引發了由誰來承擔埋藏死屍的費用的爭論。)父親和卡莉斯塔作這樣的旅行會在外面過夜,有時連續好幾夜。他們有一次去尼亞加拉大瀑布遊玩,為此瑞妮頗為眼紅;還有一次去水牛城,乘的是火車。 這些情況我們都是從卡莉斯塔那裡聽來的;她會毫不吝嗇地對我們講述細節。她告訴我們,父親需要「注入活力」;這樣做對他的身體有好處。她說,他需要輕鬆快活一下,更多地融入生活。她還說,她和父親是「好夥伴」。她喜歡叫我們「孩子」,說我們可以叫她「卡莉」。 (勞拉想知道,在路邊客棧父親是否也跳舞了;很難想像他可以拖著一條壞腿跳舞。卡莉斯塔說他沒有跳,倒是饒有興趣地坐在那裡觀看。我卻很懷疑這一點。如果你自己不會跳舞,光看別人翩翩起舞是不太有意思的。) 我對卡莉斯塔有幾分敬畏,因為她是藝術家。她待人接物像個男士,大步行走以及同人握手的樣子也像男士,而且還叼著一個黑色短煙嘴抽煙。她還知道服裝設計大師香奈爾的情況。她的耳朵上打過環孔,紅色的頭髮用頭巾包起。(我如今才明白,她的一頭紅發是用散沫花染劑染出來的。)她身穿松垂的長袍般的衣服,上面印著醒目的螺旋圖案,有紫紅、淺紫、金黃三種顏色。她告訴我,這是巴黎的款式,它的設計靈感來自白俄移民。她向我解釋這些圖案的含義,解釋起來真是滔滔不絕。 「他的又一個蕩婦,」瑞妮對希爾科特太太說,「無非是他一長串情人名單上又多了一個;天知道,這個名單已經和你的手臂一樣長了。不過,他的夫人屍骨未寒,他是不會將那個女人帶回家的,因為這有損他的形象。」 「什麼是蕩婦?」勞拉問道。 「這不關你的事。」瑞妮回答說。她全然不顧我和勞拉還在廚房就這樣講個沒完,這說明她在生氣。(後來,我告訴勞拉什麼是蕩婦:就是那種嚼口香糖的女孩。不過,卡莉斯塔·菲茨西蒙斯並不嚼口香糖。) 「人小耳朵長。」希爾科特太太提醒道。然而,瑞妮還是照講不誤。 「看她穿的那些奇裝異服,她恨不得穿著薄薄的三角褲去教堂做禮拜。她的衣服薄得透明,身體的每個部位都一清二楚。並非她有什麼東西值得炫耀,她只不過是個輕佻的女人,她的胸脯扁平,像個男人。」 「我可沒有這種厚臉皮。」希爾科特太太說道。 「不能稱它為臉皮,」瑞妮說,「她不值狗屁。」(瑞妮說話激動時,語法就出錯了。)「你想聽的話,還有一些事漏說了。她真是腦子有毛病。她一絲不掛地在蓮花池中與青蛙和金魚一起游泳——我遇到她時,她只裹著一條毛巾穿過草坪回來,真不知羞恥。她還點頭微笑,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聽說了,」希爾科特太太說道,「我以為是謠傳。聽起來不太可能。」 「她是個淘金女,」瑞妮說,「她只想勾引他,事成之後就把他一腳踢開。」 「什麼是淘金女?什麼是勾引?」勞拉問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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