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盲刺客 | 上頁 下頁
四二


  孩子們都認為,凡壞事總是和自己犯錯有關;我也不例外。然而,他們同樣也相信結局總是美好的,儘管所有的證據都表明結局將會相反;在這一點上我也如此。我只希望美滿的結局快點到來,因為我感到孤獨無助——尤其是在夜晚勞拉已經睡去,而我也不必再逗她開心的時候。

  早晨,我要幫勞拉穿衣服——在母親活著的時候,這已成為我分內的事了——然後督促她刷牙和洗臉。午飯的時候,瑞妮有時會讓我們去野餐。我們會準備一些抹黃油的白麵包,再塗上玻璃紙般半透明的葡萄果凍,還有生胡蘿蔔和蘋果片。我們從罐頭中將咸牛肉取出來;它的樣子就像是阿茲特克人的廟宇。另外,還有一些煮雞蛋。我們將這些東西裝在盤子裡,然後帶出去,到處都可以拿出來吃——池塘邊,或者暖房裡。碰上下雨的話,我們就只能在屋裡吃了。

  「想想那些挨餓的亞美尼亞人吧。」勞拉會這樣說,並且緊握雙手,閉上雙眼,向掉在地上的果凍三明治皮鞠躬。我明白,她之所以說這些是受母親的影響;這話弄得我直想哭。「其實並沒有什麼挨餓的亞美尼亞人。那是編出來的。」有一次我這樣對她說。但是,她不願意相信我的話。

  那時候,我們倆經常沒人管。於是,我們把阿維隆莊園裡裡外外玩了個遍:哪兒有一道裂縫、哪兒有一個小洞、哪兒有條小地道,我們都弄得一清二楚。我們曾經窺視後樓梯下那個隱蔽的小間:裡面有一大堆的舊套鞋、單只的手套,以及一把斷了骨子的雨傘。我們還勘查過地窖的各種貯藏室——有堆煤炭的煤窖;有菜窖,捲心菜和南瓜攤在一塊板上,帶有鬚根的甜菜和胡蘿蔔放在沙盒裡,土豆渾身上下長著白化體觸毛,樣子活像螃蟹的腿;有冷窖,裡面存放著整桶的蘋果,以及一格一格的加工食品——沾滿灰塵的果醬和像璞玉般閃光的果凍、印度酸辣醬、泡菜、草莓、去皮的西紅柿和蘋果泥,全密封在印有「皇冠」標記的罐子裡。當然還有一個酒窖,但門是鎖著的,只有父親有門上的鑰匙。

  我們在遊廊底下發現一處潮濕的、滿是灰塵的洞穴,只要爬過那些蜀葵就可以到達。洞口只長著一些像蜘蛛般的蒲公英,還有一些錦葵,我們得忍受它的薄荷味、貓臊味和束帶蛇留下的惡臭混合在一起的氣味。我們還發現了一個閣樓,上面堆放著一箱箱的舊書、被子以及三隻空衣箱,另外還有一架壞了的簧風琴和祖母阿黛莉婭的無頭女裝模型——一具慘淡的、散發著黴味的人體軀幹。

  我們屏住呼吸,悄悄地穿過我們自己的影子彎彎曲曲地前行。這樣做我們很安心,因為我們認為這樣就不會被發現了。

  聽鐘的滴答聲,我說道。那是一隻擺鐘——白色和金色相間的古老瓷鐘,它還是祖父那個時代的。它端坐在書房的壁爐臺上。勞拉認為,我是說鐘在來回舔。事實也是如此。銅制的鐘擺像舌頭般來回擺動,舔著看不見的嘴唇。它在吞噬著時間。

  ①前面「鐘的滴答聲」原文為「ticking」,而「舔」的原文為「lick-ing」,兩者讀音相似。

  秋天來了。我和勞拉採摘了馬利筋豆莢,然後將其剝開,撫摸著龍鱗般交疊的豆子。我們將豆子掏出來,連同薄絲般的豆膜一起撒向空中,留下皮革似的黃褐色的舌狀外殼;這些外殼摸上去十分柔軟,猶如人們手肘內側的皮膚。接著,我們會跑到喜慶橋上去,將豆莢從橋上扔到水裡,看它們在水中飄浮多久才被沖翻或沖走。我們當時是否把它們想像成載人的船隻?我已經記不清楚了。然而,看著它們沉入水下倒是給了我們某種滿足。

  冬天來了。天空灰濛濛的;太陽懸在半空中,呈現出暗淡的粉紅色,就像是魚血。密集的、不透明的、宛如手腕般粗細的冰柱子從屋頂和窗臺上倒掛下來,給人的感覺像要墜落下來似的。我們將它們敲碎取下來,當冰棍來吮吸。瑞妮對我們說,這樣做舌頭會變黑掉下來的。不過,我知道她是在唬人,因為從前我就這麼幹過了。

  阿維隆莊園還有一間船棚和一個冰庫,就在碼頭邊上。船棚中放置著祖父的一艘老帆船——「水妖」號,現在當然是屬￿父親的了。因為時值冬季,船被擱置起來過冬。冰庫屋裡存放著冰塊。冰塊是從若格斯河冰面上割下來的,用馬把冰塊馱到冰庫裡,蓋上鋸末保存起來,供夏天使用。要知道,在夏天這東西可是個稀罕物。

  我和勞拉出門,走上了滑溜溜的碼頭;大人們是嚴禁我們這樣做的。瑞妮說,如果我們掉進河裡,小命立刻就不保,因為河水冰冷刺骨。到時候,我們的靴子裡會灌滿水,然後我們就會像石頭一樣沉入河底。我們朝河面上扔了一些石頭,想看看它們到底會怎樣;它們在冰面上滑行了一段距離就停止了,依然可見。我們呼出的氣形成一股白煙。於是,我們倆就不停地吹氣,仿佛火車冒煙一般;同時我們寒冷的雙腳交替站著。我們靴底的雪嘎吱嘎吱作響。我們的雙手握在一起,結果兩隻手套也凍在一起了。當我們把手套摘掉以後,它們像兩隻藍色絨線手仍然緊緊握著,而裡面卻是空的。

  在盧韋托河的湍流下面,大塊參差不齊的冰塊堆在一起。這些冰塊中午是白色的,在黎明和黃昏又呈淡綠色;小的冰塊在流水的衝擊下還會發出鈴鐺一般的叮噹聲。在河中心,河水卻沒有結冰,仍然湍急地流著。孩子們躲在河對岸山上的樹叢裡大聲喊叫;他們的聲音在這冰天雪地裡聽起來又高又遠,也很快樂。他們還滑平底雪橇——這是大人不允許我們玩的。我想去岸邊踩那些凹凸不平的冰塊,看看它們是否結實。

  春天來了。柳樹枝變黃了,山茱萸變紅了。盧韋托河的水猛漲;灌木和樹木被急流連根拔起,在旋渦中打轉,最後被礁石絆住。一個女人從喜慶橋上跳入了湍急的河水中,屍體兩天后才找著。屍體是在河的下游找到的,撈上來已面目全非,因為在那樣的急流中漂上兩天就像進了絞肉機一般。瑞妮說,這不是離開人世的最佳方法——如果你在乎自己外表的話,最好不要選擇這種方法;不過,這種時候你很可能也不會在乎了。

  希爾科特太太知道在過去幾年這樣跳河自盡的人有六七個。你可以從報紙上看到這些報道。其中有一位姑娘,希爾科特太太曾與她一起上過學。那位姑娘後來嫁給了一個鐵路工人。她說,鐵路工人常年在外,哪裡想到家裡會發生什麼事?「她懷上了野種,」她說道,「又找不出藉口。」瑞妮跟著點頭,似乎這件醜事說明了一切。

  「不管男人有多笨,他們大多數至少還是會扳指頭算日子的,」她說,「我估計他狠狠揍了她一頓。可是,馬兒跑了,關上馬棚的門也沒用了。」

  「什麼馬?」勞拉問道。

  「她必定還遇上了別的麻煩,」希爾科特太太說,「一旦你遇上麻煩,十有八九還會遇到別的麻煩呢。」

  「什麼是野種?」勞拉悄悄問我。「什麼野種?」可我也不知道。

  瑞妮說,除了縱身跳人河中,這些女人也可能會走到河流的上游,讓河水浸濕她們的衣服,然後沉入水中;這樣一來,即便她們想游離險境也無濟於事了。男人們要尋死的話,則更加乾脆。他們會選擇懸樑自盡,或者用獵槍打爆自己的腦袋;如果他們溺死的話,他們會先撞岩石,或者用其他的重器——斧頭、一袋子釘子之類——把自己結果了。在這種嚴肅的事情上,他們是不喜歡冒險的。然而,女人們通常選擇走入水中,任由河水吞噬她們的性命。從瑞妮的口氣中,很難判斷她是否贊同這些不同的死法。

  那年六月,我滿十歲了。瑞妮為我做了一隻蛋糕。不過她說,母親剛去世不久,也許不該做;但畢竟生活還是要照樣過下去,也許做一隻蛋糕不會傷害什麼。傷害什麼?勞拉問道。媽媽的感情,我回答說。那麼,媽媽在天堂看著我們嗎?但是,我變得固執起來,而且有點自鳴得意,故意不回答勞拉。勞拉聽了關於母親感情的話,不願吃她那份蛋糕。於是,我就吃了兩份。

  儘管我閉上眼睛就可以想起悲傷的事,如同一隻被鎖在地窖中哀號的小狗一般,但要讓我回憶起全部的細節卻是很費勁的。母親去世那天我都做了些什麼呢?我記不太清了。當時她到底是個什麼模樣?現在她留給我們的樣子只不過是照片中的形象。我還記得,她突然消失後,她的床給我一種異樣的感覺:看上去空蕩蕩的。下午的斜陽透過窗戶靜靜地流瀉在硬木地板上;塵埃在陽光中飄浮,如同霧氣迷漫。空氣中有一股家具的光蠟味、枯萎的菊花味,以及床上便盆和消毒劑的殘留氣味。如今,我常常意識到母親不在了,已很少想起她健在的時候。

  瑞妮對希爾科特太太說,沒有誰能夠替代蔡斯夫人的位置,因為她是個聖人——如果這個世上有聖人的話。不過,瑞妮說,她自己已經做了她所能做的事情;為了我們倆,她始終表現出愉快的樣子,因為說得越少,平復得也越快。值得慶倖的是,儘管人們說靜流水深,我為了自身也過於沉默,但我們確實似乎是在慢慢地恢復過來。她說,我是那種喜歡沉思的人,到頭來總歸會走出陰影。至於勞拉,誰也說不準,反正她一直是個古怪的孩子。

  瑞妮說,我們倆待在一起的時間太多了。她說,勞拉學的東西太成人化,我也被耽誤了。我們倆應該各自同與我們年齡相仿的孩子待在一起,但鎮上僅有的幾個適合我們的孩子都被送到私立學校去了。按理說,我們也有權利去私立學校讀書,可是蔡斯上尉似乎從來也抽不出時間來為我們安排這一切;反正一下子變化太多也不合適。我頭腦冷靜,自然可以應付,但勞拉還小,去學校讀書完全不夠年齡。再說,她容易神經緊張。她是那種一碰就驚慌的孩子;即便是掉入六英寸深的水中,她也只會亂撲騰,卻不會把頭伸出水面,最後淹死在水中。

  我和勞拉坐在後樓梯的臺階上,把門開條縫,用手捂住嘴巴以免笑出聲來。我們陶醉在這種間諜行為的快樂裡。然而,偷聽有關我們自己的事情,這對我們倆都沒多大好處。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