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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裘皮大衣

  今天早上,電視裡的氣象報告解除了龍捲風的警報。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天空呈現出一派不祥的綠色;樹枝開始猛烈地擺動不止,仿佛一個被激怒的巨獸奪路而來。暴風從頭頂上刮過,白色的電光像蛇的舌頭一樣閃過,雷聲有如成堆的鐵皮盤子倒下來發出的砰砰的聲音。數到一千零一,瑞妮常對我們說。如果你能數到這個數,那說明暴風離我們還有一英里呢。她還說,打雷閃電的時候千萬不能打電話,否則雷電會射入你的耳朵,把你變成個聾子。她還告誡我們,這時候也不能洗澡,因為雷電會像水一樣從龍頭裡嘩嘩流出。她說,如果你脖子後面的汗毛豎起來的話,趕緊跳出浴缸;這是唯一可以保命的方法。

  暴風在黃昏時分總算是過去了,但周圍環境卻仍然潮濕得像下水道一般。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我傾聽著我的心臟伴著席夢思彈簧跳動的聲音,企圖讓自己感覺舒服一點。最終我還是爬了起來,在睡衣外面罩上一件長套衫,下得樓來。我在外面又加了件帶風帽的塑料雨衣,雙腳套上了雨膠鞋,然後便走出房門。門廊的木頭臺階又濕又滑,很是危險。臺階表面的油漆早就剝落了,木頭可能也已開始腐爛。

  夜色朦朧,一切都是單調的顏色。空氣潮濕,沒有一絲風。屋前草坪上的菊花閃著晶瑩的水珠;一群鼻涕蟲正在津津有味地嚼著僅存的幾片羽扇豆的葉子。據說,鼻涕蟲喜歡啤酒;我老是在想我應該倒一點出來給它們喝。啤酒倒是頗對它們的胃口,而我卻覺得不夠味兒。我喜歡那種能夠快速麻醉我神經的烈酒。

  我步履蹣跚地在濕漉漉的人行道上行走。夜空中掛著一輪滿月,四周有一個淡淡的霧環。在街燈的映照下,我的縮小的影子在我前面像個小妖精似地滑行。我感到自己正幹著一件膽大包天的事:一個老婦半夜三更孤身出來閒逛。陌生人見到我,也許會認為我毫無招架之力。我確實也有點害怕,至少我的心因為恐懼而怦怦直跳。米拉常常好心告誡我,老婦人是搶劫犯的主要目標。那些搶劫犯據說是從多倫多來的,無惡不作。他們很可能會跳上一輛公共汽車,將作案工具偽裝成傘或高爾夫球棒的樣子。米拉還憤憤地說,為了達到目的,他們是不擇手段的。

  我走過三個街區,來到了穿越市鎮的主街。我停下腳步,視線越過緞子般又濕又滑的柏油路面,凝望沃爾特的車庫。沃爾特正坐在燈火通明的玻璃小房子裡,四周是一片漆黑的、空空的瀝青場地。他戴著一頂紅色的便帽,身子前傾,就像是騎在一匹隱身馬上的老騎師,又像是駕駛自己生命之舟的船長,操縱著怪異的舵輪穿越外層空間。事實上,他正盯著他的迷你電視機收看「體育連播」;他的這項愛好是我偶然從米拉那裡獲知的。我沒有走過去同他打招呼,因為他看到我必定會大吃一驚:在這黑夜中我穿著雨鞋和睡衣赫然出現在他面前,看上去像個瘋狂的老夜遊神。不過,在夜裡這個時候看到還有一個醒著的人,心裡還是頗感安慰的。

  在回去的路上,我聽到身後有腳步聲。我對自己說,這下你惹禍了,搶劫犯終於來了。然而,身後的人並不是什麼搶劫犯,而是一個年輕女子。她身穿黑色的雨衣,拎著一隻包或者一個小箱子。她低著頭,快步從我身旁走過。

  薩布裡娜,我想是她。她終於回來了。那一刻,我感到多麼寬慰、幸福和滿足——時間似乎倒流回去,我手中的那根乾巴巴的舊木頭拐杖也戲劇性地變成一朵盛開的鮮花。然而,只要看第二眼——無須再多看一眼——我就明白她根本不是薩布裡娜,僅僅是一個陌生人而已。我有什麼資格獲得這樣一個奇妙的結果呢?我又怎麼能夠有這種奢望呢?

  不過,我還是盼望奇跡出現——毫無道理地出現。

  好了,不說這個了。正如詩中常說的,我現在言歸正傳。讓我們回到阿維隆莊園的事上來吧。

  母親死了。事情永遠都不會一成不變。他們要我繃緊上嘴唇。誰要我這麼做的?自然是瑞妮,或許是父親。有意思的是,他們卻從未要求我的下嘴唇做什麼。下嘴唇是用來咬東西的,用來代替另一種痛苦。

  起初,勞拉成天穿著母親的裘皮大衣。大衣是海豹皮製成的,口袋裡還放著母親用過的手帕。勞拉將大衣套在身上,試圖扣上扣子,直到她扣上了所有的扣子,然後在衣服下面爬來爬去。我想她一定是在裡面祈禱,或者在召喚——召喚母親回來。不論她做什麼,那都是無濟於事的。後來,那件大衣捐給了慈善機構。

  不久,勞拉就開始詢問那個並不像小貓的嬰兒去哪兒了。她不再滿足於「去了天堂」之類的回答,因為她知道它被丟在了盆裡面。瑞妮說,醫生將它帶走了。但是為什麼沒有葬禮呢?瑞妮說,因為它太小了。這麼小的一個東西怎麼能把媽媽殺死呢?瑞妮說:別操這份心。等你長大了自然會知道的。她還說:你不知道的東西是不會傷害你的。這是一個靠不住的格言;有時你不知道的東西也會深深地傷害你。

  夜裡,勞拉會躡手躡腳地溜進我的房間,把我搖醒,然後鑽進我的被窩跟我一起睡。她睡不著,原因就在於上帝。在母親葬禮以前,她和上帝一直關係不錯。上帝愛你們,衛理公會主日學校的老師如是說。母親原先在星期天把我們送到主日學校去。她去世以後,瑞妮照規矩還送我們去那裡。勞拉本來很相信這話,但現在她不再那麼相信了。

  她開始為上帝究竟在何處這個問題而苦惱。這是主日學校老師的錯:她說上帝無處不在,而勞拉想知道:上帝在太陽裡嗎?在月亮裡嗎?在廚房、浴室裡嗎?在床底下嗎?(瑞妮說:「我真想擰那女人的脖子。」)勞拉不想上帝在她毫無防備的時候突然出現;她之所以有這種想法與上帝最近的行為是分不開的。張開嘴巴,閉上眼睛,我要讓你大吃一驚,瑞妮會把一塊餅乾藏在背後,然後對勞拉這樣說道。然而,現在勞拉卻不願意配合了。她要睜著眼睛。這樣做並不是她不信任瑞妮,而是因為她害怕吃驚。

  上帝很可能在放掃帚的櫃子裡——這似乎是他最有可能待的地方。他潛伏在裡面,就像是個古怪而又可能危險的大叔,但她卻無法肯定他是否每時每刻在那裡,因為她不敢打開櫃子的門。「上帝在你心中。」主日學校的老師如是說。而這話帶來的後果更糟糕。如果上帝在放掃帚的櫃子裡的話,那還可以採取一些措施,比方說鎖上櫃門之類。

  讚美詩中說上帝從來不睡覺——他連眼皮都不會合上。夜晚人們睡覺的時候,他就會在屋子周圍漫步,窺視人們的行為——看看他們是否是好人。如果不是的話,他就會把災難降臨到他們身上,結束他們的小命;有時也會實施一些突發的念頭。遲早他會做出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就像《聖經》中所描述的那樣。「聽,他來了。」勞拉聽著一輕一重的腳步聲會這樣說。

  「那不是上帝。那是爸爸。他在塔樓上。」

  「他在幹嘛?」

  「抽煙。」我不想說他在喝酒。這樣說似乎對父親不忠。

  當勞拉睡著的時候,我對她有一種深深的憐愛之情。她小嘴微張,睫毛還濕濕的,但睡得並不安穩。她時而呻吟,時而踢腿,有時還會打鼾,令我自己無法安睡。於是,我會爬下床,踮起腳尖走到窗口。我伸長脖子朝臥室的窗外望去。有月亮的時候,月光會將花園變成銀灰色,似乎所有的顏色都被月光吞噬了。我可以看見縮得小小的仙女石像;月亮映照在她面前的蓮花池裡,而她則將腳趾伸進了池裡冰冷的月光中。我冷得瑟瑟發抖,於是又回到床上,仰視窗簾飄動的影子,傾聽房子移動而產生的汩汩聲和開裂聲。我心想,不知自己做了什麼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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