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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做麵包的日子

  農民們說,今年夏天雨水不足。知了扯著嗓門唱著單調的曲子;路面上塵土飛揚;路邊的野草中,蚱蜢發出嗡嗡的叫聲。楓樹的葉子如軟綿綿的手套般懸掛在樹枝上。人行道上,我的影子一晃一晃的。

  在太陽還未炙烤大地的時候,我就早早地出門散步了。醫生鼓勵我這樣做,說我的身體狀況正在好轉。可是走到哪裡去呢?我帶著我的心無可奈何地不停地走著;人和心綁在一起,就像是某個陰謀故事裡人們無法控制的兩個不情願的同謀。第二天我們又將去向何方?我明白,讓我活下去和要置我於死地的是同一樣東西。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它就像愛情,或者說有幾分像吧。

  今天我又去了墓地。有人在勞拉的墳前留下了一束橘黃色和紅色的百日菊;色彩濃豔的鮮花遠不能撫慰死者的靈魂。當我看到這束花的時候,花朵已經開始凋謝;儘管如此,還照樣能聞到一股辛辣味。我懷疑,這些花是某個吝嗇的或狂熱的崇拜者從鈕扣廠門前的花壇裡偷來的。不過,這種事情勞拉自己也幹得出來。她對所有權概念的認識再模糊不過了。

  在回來的路中,我走進圈餅店歇歇腳;外面開始熱起來,我想找個地方涼快一下。這家飲食店已經相當破舊了;雖說具有一點時髦的現代氣息——淡黃色的瓷磚、固定在地上的白色塑料桌子和配套的模壓椅子,事實上這地方幾乎破爛不堪。這令我想起某個什麼學校,或者某個貧困社區的幼兒園,或者某個為思想出問題的青少年設立的活動中心之類。在這裡,你可以用來亂扔或亂刺的東西並不多,就連各種餐具也是塑料的。店堂裡彌漫著炸油和松香消毒劑的混合味道,還有一股淡淡的咖啡香味。

  我買了一小杯冰茶和一塊澆糖甜餅。那甜餅咬起來就像在啃泡沫塑料一樣吱吱作響。吃了一半以後,我就再也吃不下了,於是我踩著滑溜溜的地板去女廁所。在去廁所的時候,我已經在腦子裡畫出了一張提康德羅加港所有的方便的廁所位置圖。當你情況緊急的時候,它們的方便性便突現出來。圈餅店的廁所是我目前最喜歡的。倒不是因為它比別處更乾淨或者更有可能提供手紙,而是因為在裡面可以看到更多別人的題詞。人們到處會留下這種題詞,只是大多數地方經常用油漆把它們塗掉,但在圈餅店它們保留的時間要長得多。因此,你既可以看到題詞的內容,又可以讀到別人的評論。

  目前保留得最完整的是廁所中間的一個小隔間裡的題詞。第一句話是用鉛筆寫的:不要吃任何你不準備殺害的東西。字體則是羅馬人刻在墓碑上的那種圓體,深深地嵌入了油漆過的牆面。

  接著是綠色記號筆寫的:不要殺害任何你不準備吃的東西。

  下面是用圓珠筆寫的:不要殺生。

  再下面是用紫色記號筆寫的:不要吃。

  最後是用黑粗體寫的:去他媽的素食主義者——「凡神皆食葷」——勞拉·蔡斯。

  這樣一來,勞拉永遠不死。

  勞拉費了好長時間才來到這個世界的,瑞妮說。似乎她無法斷定降臨世間是否是個好主意。生下來之後,她先是生病,我們差點兒就失去了她——我猜想她仍然在猶豫不決。但最後她決定試一試,於是她抓住了生命,漸漸地好了起來。

  瑞妮認為,人們能夠決定自己的死期,同樣對自己的降生也有發言權。當我到了可以回嘴的年齡,我會說:我從來沒要求過降生,似乎非要得出一個所以然來不可。瑞妮則會反駁說:你當然要求過。就像我們大家一樣。瑞妮認為,一旦生下來,我們就要擔當起生活的責任來。

  勞拉出生後,母親比平時更累了。她從生活的頂峰上跌落下來,失去了原有的活力。她的意志不再那麼堅定;她拖著疲憊的腳步過著每一天。醫生說,她得多多休息。瑞妮對來幫忙洗衣服的希爾科特太太說,我母親身體不好。我原來的那個母親似乎被某些小精靈偷走了,而現在這個蒼白的、萎靡的、洩氣的老媽媽取代了她的位置。那時我年僅四歲,被母親的變化嚇壞了。我要有人來擁抱我、安慰我,可母親再也沒有這樣的精力了。(我為什麼說再也沒有了?作為母親,她的行為舉止更具教育意義,而不是愛撫。在她的內心深處,她仍然是一位老師。)

  不久我發現,如果我能夠安靜地待著,不吵著要別人注意;如果我能夠幫著做點事——尤其是待在勞拉身旁,搖著搖籃讓她入睡(她不容易入睡,而且很快又會醒來),我就可以留在母親的房間裡。如果做不到的話,我就會被帶走。這就是我為適應現狀而作的改變:保持安靜,當一個幫手。

  我原本可以尖叫,可以大發脾氣。正如瑞妮所說,只有吱嘎作響的輪子才上潤滑油。

  (銀色的相框裡有一張照片:我坐在母親的床頭櫃邊,身穿一條深色的白領連衫裙,一隻手笨拙地、狠狠地抓著嬰兒蓋的白色織毯,兩隻眼睛帶著指責的神情,像在質問相機或持相機的人。照片上幾乎看不到勞拉,只有一個毛茸茸的頭頂和一隻小手;手指鉤在我的大拇指上。我是因為家裡人要我抱這嬰兒而生氣,還是我想保護她?我是在守護她——不願意放手嗎?)

  勞拉是個不安寧的嬰兒,儘管脾氣不壞,但性情焦慮。大一點以後,她也是個不安寧的孩子。櫥門和櫃子的抽屜都會讓她擔心。她似乎總在豎起耳朵傾聽遠處或地板下有什麼東西——那種像一陣風般悄無聲息地靠過來的東西。她會產生一些莫名其妙的精神危機——一隻死去的烏鴉、一隻被車壓爛的貓咪、明朗天空中的一朵烏雲都會讓她哭泣。另一方面,她對肉體的疼痛卻有一種超乎尋常的忍耐力:如果燙傷了嘴巴或割傷了自己,她是一概不哭的。那是一種惡意——老天的惡意——在折磨她。

  街頭的一些殘廢老兵令她尤為驚恐——這些閒蕩的人、賣鉛筆的人和行乞的人已經徹底崩潰,無法從事任何工作。一個失去雙腿、瞪著眼睛坐在平板車上生悶氣的紅臉漢總是把她嚇跑。也許是那人兩眼中的怒火太嚇人了吧。

  像大多數的小孩子一樣,勞拉認為說出來的話就應該做到,但她太極端化了。只要你說出「迷路」或「跳進湖裡」這類話,你就不能不擔心後果。你對勞拉說了什麼?你難道沒有吸取教訓?瑞妮會這樣責備別人。然而,瑞妮自己也沒有完全吸取教訓。她有一次告訴勞拉,咬住舌頭可以不讓問題跑出來,結果勞拉照做不誤,好幾天都無法吃東西。

  現在我來說說母親去世的情況。要說這件事改變了一切也許有些老套,但我也沒說錯。我要把它寫下來:

  這件事改變了一切。

  事情發生在星期二。這一天是我們家做麵包的日子。我們家吃的所有麵包——一週一爐就夠了——是在阿維隆莊園的廚房裡做的。雖然當時提康德羅加港有一家小麵包店,可瑞妮卻說麵包店的麵包是為懶漢準備的。她還說,麵包師為了讓麵粉充分發脹,往裡面摻白堊粉;另外,還加了過多的酵母,使麵包顯得蓬鬆,充滿了空氣。這樣一來,你會以為買得很合算。因此,瑞妮就自己動手做麵包。

  阿維隆莊園的廚房並不暗,而三十年前它一定像個黑乎乎的維多利亞式的洞穴。現在它雪白明亮——白牆、白瓷桌、白色的柴灶、黑白相間的瓷磚地;改大的窗戶上懸掛著黃水仙般顏色的窗簾。(這是戰後重新裝修的,是父親送給母親的禮物之一,以表達他內心的愧疚和不安。)瑞妮把這間廚房看作是最時髦的東西。母親對她講了有關細菌的害處、它們的肮髒習性以及它們的藏身之處,結果瑞妮總是把廚房打掃得一塵不染。

  在做麵包的日子,瑞妮會給我和勞拉一些生麵團捏面人。我們用葡萄乾做面人的眼睛和鈕扣。然後,瑞妮會為我們把面人放進爐子烘好。我總是將我捏的面人吃掉,而勞拉則會將她的存起來。瑞妮曾在勞拉的頂格抽屜裡發現一排硬邦邦的面人,包在手帕裡,活像是小小的麵包木乃伊。瑞妮說,這東西會招老鼠,必須扔進垃圾堆。但是,勞拉卻堅持在菜園的灌木叢後面為它們舉行一個集體葬禮,並且還得為它們祈禱。她揚言,如果不這樣的話,她就從此不吃飯了。一旦她決心幹什麼事,就沒有人能夠勸得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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