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盲刺客 | 上頁 下頁
二七


  瑞妮挖了一個洞。那天園丁正好休息;由於事出緊急,瑞妮就用了園丁那把不讓任何人碰的鐵鍬。勞拉將她的面人在洞裡一字排開。「上帝可憐她未來的丈夫吧,」瑞妮說道。「她倔得像頭驢。」

  「我才不打算嫁人呢,」勞拉說,「我要一個人住在車庫裡。」

  「我也不打算嫁人,」我也不甘示弱地說道。

  「這不太可能,」瑞妮說,「你喜歡你那張軟軟的床。如果不嫁人的話,你可要睡水泥地了,弄得全身都是油蹟斑斑的。」

  「我要住在暖房裡,」我說道。

  「暖房裡不再供應暖氣了,」瑞妮說,「冬天你會凍死的。」

  「那我睡在汽車裡,」勞拉說道。

  在那個可怕的星期二,我們和瑞妮一起在廚房裡吃早餐——麥片粥和橘子醬烤麵包。母親有時會和我們一起吃,可那天她實在太累了。母親對我們比較嚴厲,讓我們身體坐直,把面包皮都吃掉。「別忘了那些挨餓的亞美尼亞人,」她常常會這樣說。

  或許亞美尼亞人那時已不再挨餓了。戰爭早已結束,社會秩序也已經恢復。然而,他們的困苦就像一種口號永遠留在母親的腦海裡。一種口號、一種祈求、一種禱告、一種魔力。吃面包皮是為了紀念那些亞美尼亞人,不論他們是誰;如果不吃,那就是對神的褻瀆。我和勞拉一定明白這種魔力的分量,因為我們從來都是照辦不誤。

  那一天,母親沒有把她的面包皮吃掉。我還記得這事。勞拉不停地對母親說:這些面包皮怎麼辦?那些挨餓的亞美尼亞人怎麼辦?最後,母親承認她身體不舒服。當母親說這話時,我感覺自己像被電流擊過一般,因為我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我早就明白了。

  瑞妮說,上帝創造人類就像她捏麵團一樣。這就是為什麼母親們懷孕時肚子會鼓起來;這是麵團在發酵。她說,她臉上的酒窩是上帝留下的大拇指印。她說自己有三個酒窩,而有些人則一個也沒有。這是因為上帝創造的人是各不相同的,否則他准會生厭;於是,他就將各種特徵隨意分配。這樣看似不公平,但最終結果還是會公平的。

  那年我九歲,已經開始記事了;而當時勞拉才六歲。我知道嬰兒不是用麵團捏出來的——那只是講給勞拉這樣的小孩子聽的故事而已。不過,瑞妮並沒有作詳細的解釋。

  下午的時候,母親通常坐在涼亭裡編織。她正在織一件小毛衣,樣子同她給「海外難民」織的差不多。這一件也是給難民的嗎?我想知道。也許吧,她會笑著回答說。過一會兒,她的眼皮就會重重地落下,打起盹來,圓圓的眼鏡從鼻樑上滑落。她對我們說,她背後長著眼睛;只要我們做了錯事,她就會知道。我想像這雙眼睛一定有光無色,缺乏生氣,就像是一副眼鏡。

  今天母親午後小睡的時間過長,不像她平時的習慣。這幾天,有許多事情看來都不像她平時那樣。勞拉並不擔憂,可我卻擔憂。根據別人說的和我無意間聽到的話,我進行了分析。別人對我說:「你母親需要休息,你得把勞拉帶走,別讓她煩你母親。」我無意中還聽到瑞妮對希爾科特太太說:「醫生的態度不樂觀。事情恐怕很難說。她自己當然不會說一個字的,但她確實身體有病。有些男人不管有多少孩子都不會滿足的。」於是,我知道母親處在某種危險之中;雖然我不能確定到底是什麼危險,但我明白是有關她的健康和父親的事情。

  我說過勞拉一點都不擔憂,可她居然越來越纏著母親。母親在涼亭休息的時候,她會盤腿坐在涼亭下面的陰涼處。母親在寫信的時候,她就待在她的椅子背後。母親去廚房,她就喜歡鑽到廚房的桌子底下去。她還會把一塊墊子拖過去,帶上我以前的一本字母課本。勞拉有許多東西過去都是屬￿我的。

  勞拉現在已經識字了,至少可以看懂字母課本。她最喜歡L這個字母,因為這是她名字開頭的字母——L代表勞拉。我名字開頭的字母——I代表艾麗絲——並不是我最喜歡的字母,因為I是每個人的字母

  ①英文中,字母I也是個單詞,意思是「我」。

  L是百合,
  多麼純淨,多麼潔白;
  它在白天綻放,
  夜晚收攏。

  課本上畫著兩個小孩,戴著老式的系帶草帽。他們身旁是一朵荷花,上面坐著一位半裸的仙女——身上長著一對薄紗般的翅膀,閃閃發光。瑞妮常說,如果她遇到這樣的仙女,她准會舉著蒼蠅拍去追趕的。這是她同我說著玩的,可沒對勞拉說,因為勞拉也許會當真,為此而感到不高興的。

  勞拉與眾不同。與眾不同就意味著古怪;我明白這一點,但我還會纏著瑞妮問道:「『與眾不同』是什麼意思?」

  「就是與別人不一樣。」瑞妮會這樣說。

  不過,也許勞拉與別人的差別並不是太大。也許她與別人原本就是相同的,只是大多數人內心一些古怪的、錯位的東西藏而不露,而勞拉卻表露無遺——這就是勞拉為何會嚇著他們。她確實嚇著了他們,或者說,在某種程度上讓他們感到擔憂。隨著勞拉年齡的增長,她給人造成的這種擔憂自然有增無減。

  星期二上午,瑞妮和母親在廚房裡做麵包。確切地說,應該是瑞妮在做麵包,而母親在喝茶。瑞妮對母親說,天氣這樣悶熱,下午准會打雷,因此她應該到樹蔭底下去坐坐或者躺一會兒。然而,母親說她不願意無所事事。她說,那樣她會覺得自己不中用了;她倒情願待在廚房裡陪陪瑞妮。

  瑞妮認為,母親可以到池塘邊去散散步,可她自己是無權對女主人發號施令的。於是,母親一邊坐著喝茶,一邊看瑞妮站在桌旁用雙手將麵團揉捏翻轉。瑞妮的兩隻手沾滿了麵粉,看上去就像戴了一副白色的麵粉手套;圍裙的上半部分也沾滿了麵粉。她的兩隻胳膊下面滲出了汗珠,弄黑了她衣服上印有的黃雛菊花。一些已經成形的生麵包放在鍋裡,上面蓋著一塊乾淨的濕碟巾。廚房裡彌漫著潮乎乎的蘑菇的氣味。

  由於爐子裡燃燒著大量的煤,再加上酷熱的天氣,廚房變得熱不可耐。窗戶開著,熱浪一陣陣地撲面而來。做麵包的麵粉儲藏在儲藏室的大桶裡。如果爬進裝麵粉的大桶,麵粉會鑽進你的鼻子和嘴巴,嗆得你透不過氣來。瑞妮說,曾有一個嬰兒被他的哥哥姐姐倒提著放進了麵粉桶裡,結果差點窒息而死。

  我和勞拉都鑽到了廚房的桌子底下。我正讀著一本帶插圖的兒童讀物,書名叫《歷史偉人》。拿破崙被流放到聖海倫娜島——他站在懸崖上,兩手插在外套裡面。我想他一定是在胃疼。勞拉一刻也不安寧。她從桌底下爬出來喝水。「你要麵團做面人嗎?」瑞妮問道。

  「不要。」勞拉回答說。

  「該說:『不要,謝謝』。」母親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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