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盲刺客 | 上頁 下頁 |
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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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有一大捆手杖,都帶有特製的手柄——象牙的、銀的、烏木的。他總是穿戴得整整齊齊。他從未設想過最終要經營家族的企業,但既然接過了這副擔子,他就打算把它幹好。他本來可以把工廠賣掉,卻碰巧當時沒有買主,或者說別人不願出他報的價碼。同時,他覺得這是他的義務所在,即便不是為了紀念他的父親,也是為了紀念他的兩個死去的兄弟。儘管家裡只剩下他一個兒子,他還是把信箋上公司的名稱改為「蔡斯父子(三人)公司」。他想要有自己的兒子,最好是兩個,以此來代替他死去的兩個兄弟。他想把工廠開下去。 工廠的男人們從一開始就尊敬他。這倒不僅是因為他得的軍功章。戰爭剛結束,廠裡的婦女就靠邊站了,她們的崗位由戰罷歸來的男人們頂上——只要這些男人還能夠工作。然而,戰爭時期的大量需求已經結束,因此沒有那麼多活可幹了。就全國來說,許多工廠關閉,工人失業,而我父親的工廠卻不然。他還在雇用工人,而且是超量地雇用。他雇用那些老兵。他說,國家對這些人忘恩負義是可鄙的,而全國的工商業主應該補償欠他們的東西。不過,很少有人響應。他們對此閉上一隻眼,只當沒看見。然而,我父親本來就只有一隻眼睛,他不能再把另外一隻也閉上。於是,別人就開始說他是叛逆者,說他有點犯傻。 從外表上看,我是父親的真傳。我不光長得像他,還繼承了他的繃臉以及他固執的懷疑主義。(最後連他的軍功章也繼承了。他把它們都留給了我。)當我倔強的時候,瑞妮就會說我的脾氣壞,而她知道這是誰的遺傳。與我相反,勞拉則是母親的真傳。在某些方面,她也具有母親的那種虔誠;她也長著高高的、白淨的額頭。 不過,長相這種東西帶有欺騙性。我開車決不會墜下橋去。我父親會的,而母親倒不會。 那是一九一九年秋天。我、父親、母親三人一起努力,要把日子過好。十一月份的一天,差不多是上床睡覺的時候了。我們坐在阿維隆莊園的起居室裡。由於天氣轉涼了,起居室的壁爐生了火。母親最近剛從一種莫名其妙的病中康復過來,據說那病與她的神經有關。她在補衣服。她本來不需要自己幹——她可以雇一個人,但她自己想幹;她喜歡手裡有活。她正在縫我裙子上掉下來的一粒鈕扣;別人說我穿衣服從不愛惜。她手肘邊的圓桌上擺著印第安人編的帶有香草鑲邊的針線籃,裡面放著剪刀、線軸以及她的蛋形木制襯補托,另外還有她新配的專用圓眼鏡。做這種近的針線活她是不用戴眼鏡的。 她身穿一件天藍色的連衫裙,白色的寬領子,白色的內包袖口。她的頭髮過早地開始變白了。她是寧願砍掉一隻手也不願意去染髮的。因此,她那張年輕女子的臉龐之上卻是一頭銀絲。她將頭髮中分,然後將她那瀑布般的富有彈性的長髮在腦後盤成個複雜的鬏。(五年後,她去世前已經剪成短髮,多了一分時髦,少了一分動人。)她的眼皮垂著,兩頰圓圓的,肚子也是圓圓的。她略帶笑意的樣子看上去和藹可親。那盞帶粉紅色燈罩的電燈在她臉上投下一層溫婉的光彩。 父親坐在她對面的長椅裡。他背倚著靠墊,卻心神不定。他將一隻手放在他的壞腿的膝蓋上,壞腿不停地上下抖動。(好腿、壞腿——這兩個用詞引起了我的興趣。壞腿做了什麼壞事,要稱之為「壞」?這種暗裡的殘廢狀況難道是一種懲罰嗎?) 我坐在他旁邊,卻並沒緊靠著他。他的一隻胳膊擱在我身後的沙發背上,但沒有碰到我。我拿著我的字母課本,照書朗讀給他聽,以表明我識字了。其實我並不識字,我只是記住了字母的形狀,以及與圖片匹配的單詞。茶几上放著一台留聲機,張開的喇叭像一朵巨大的金屬花朵。我的聲音有時聽上去就像是從那裡面出來的:又小又單薄,還很遙遠,似乎只要用一個手指就能把這聲音掐滅。 A是蘋果派, 出爐新鮮又熱乎; 有人嘗一點, 有人吃多多。 我抬起頭,看看父親是否在注意聽我朗讀。有時你和他說話,他並沒有聽見。他發現我在看他,便低頭對我淺淺地一笑。 B是小寶寶, 皮膚粉嫩笑臉甜, 伸著兩隻小手, 再加兩隻小腳。 父親又回頭注視著窗外。(他是否把自己置身窗外,正朝屋內看呢?難道他是一個永無家園的孤兒——一個夜間的流浪者嗎?這應該是他為之奮戰的目標——麥片廣告中的爐火旁田園詩一般溫馨的場景:有一個體態豐滿、臉頰紅紅的賢惠妻子和一個聽話的、充滿崇敬的孩子。不過,這種生活也是平淡和枯燥的。他是否對戰爭產生了某種懷念,而不在乎它的惡臭和無謂的屠殺呢?是否在懷念他直覺中那種盲目的生活呢?) F是火, 忠實的奴僕,惡劣的主人。 聽之任之, 它會越燒越旺。 課本中的圖片是一個男子滿身是火地在跳躍——火苗從他的腳跟和肩膀竄出來,頭上長出兩隻小小的火角。他回頭向後望去,露出淘氣而迷人的微笑;而且,他渾身一絲不掛。火並不能傷害他,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傷害他。就為這個原因,我喜歡這個人。我還用蠟筆加了些火苗。 母親將針穿過鈕扣,剪斷了線。我繼續朗讀,越來越急,從文雅的M和N讀到古怪的Q和難讀的R,最後是發討厭的噝噝聲的S。父親盯著火苗看,看到火中的田野、樹林、房屋、城鎮、戰士和兄弟化為煙霧,於是他的壞腳不由自主地像狗在睡夢中奔跑那般抽動起來。這是他的家——一個被圍困的城堡;他則是這城堡裡的狼人。窗外,那寒冷的、檸檬色的落日余暉褪成了灰色。勞拉即將誕生,但我對此還一無所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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