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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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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聲機 昨天晚上,我像平時一樣收看了電視臺的氣象頻道。地球上別的地方在發洪水:渾濁的泥水滾滾,泡腫的死牛從眼前漂過,擠成一團的倖存者站在屋頂上。已經有成千上萬的人淹死了。據說,這是全球氣候變暖造成的後果;人們必須停止焚燒汽油、石油和原始森林。然而,人們不會罷手。貪婪和饑餓迫使人們照燒不誤。 我寫到哪兒了?我翻回去一頁:戰爭還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過去人們用如火如荼來形容戰爭,說不定如今還在繼續使用。不過,從這新的、乾淨的一頁開始,我將結束這場戰爭——我獨自用這支黑塑料鋼筆一舉將它結束。我只要寫一下就成:1918年11月11日。停戰日。 好了。戰事結束了。槍聲沉寂下來。倖存的士兵穿著濕乎乎的衣服,爬出散兵坑和肮髒的洞穴,抬起一張張滿是污垢的臉仰望天空。戰爭的雙方都感到輸了。在小鎮、鄉村、大洋的兩岸,所有的教堂都響起了鐘聲。(我還記得當時鐘聲陣陣。這是我最早的記憶之一。空中到處都是聲音,同時又是空空的,奇怪極了。瑞妮帶我到外頭去聽鐘聲。她的臉頰流淌著淚水。感謝上帝,她說道。那一天氣候寒冷,落葉蒙上了一層白霜,蓮花池裡也結了薄薄的一層冰。我用棍子把冰捅破了。母親在哪兒呢?) 父親在索姆受了傷,但康復後被提升為少尉。他後來在維米橋再次受傷,雖不重,卻又被提升為上尉。他在布爾隆林地又受了一次傷,這次比較嚴重。當他正在英國接受康復治療的時候,戰爭結束了。 他錯過了在哈利法克斯為歸國部隊舉行的盛大的歡迎儀式,以及勝利遊行等一系列活動,但提康德羅加港為他一個人舉行了一次特殊的歡迎儀式。火車緩緩停下。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歡呼聲。有人伸出手去扶他下車,卻遲疑了一下。接著他出現了。他只剩下一隻眼睛和一條腿。他的臉看上去不僅憔悴,而且傷痕累累,但狂熱不減。 同親人告別的痛苦令人心碎,可歸來的痛苦卻有增無減。一個血肉之軀重新站在你面前是無法符合離別所產生的美好幻影的。時間和距離使心上人的形象變得模糊了。然後,心愛的人突然來到你面前;在正午酷烈的陽光下,那張臉上的傷疤、毛孔、皺紋和鬍鬚無一不清晰可見。 我的父親和母親就這樣重逢了。他們如何為自己如此大的變化而補償對方呢?——他們倆都無法符合對方心目中的形象。他們之間怎能沒有怨恨呢?有怨恨也只能委屈地默默忍受,因為誰都沒有錯,也沒法去指責誰。戰爭又不是某個人。比方說,我們總不能去指責一場颶風吧? 他們倆就這樣站在月臺上。鎮上的樂隊演奏著樂曲,大多是銅管樂。他身穿軍服;胸前的軍功章像是衣服上的彈孔,透過它可以看見他金屬般的身軀發出暗淡的光芒。在他身旁,無形地站著他的兩個兄弟——兩個已經犧牲的小夥子,他失去的親人。我母親今天穿上了她最美的衣服:一件翻領束腰連衫裙和一頂紮著絲帶的帽子。她戰慄地微微一笑。兩個人都不知所措。他們倆凝視著對方,那種驚奇的眼神就像犯了罪似的。這時記者的閃光燈一閃,照下了這一情景。我父親的右眼戴著黑眼罩,左眼狠狠地瞪著。在那未曾揭開的眼罩下面,疤疤點點的眼窩裡已經沒有眼球了。 報紙將會大肆宣揚:「蔡斯家族的繼承人英勇歸來。」這又是另外一件事了:我父親現在成了繼承人;也就是說,他既失去了兄弟,又失去了父親。「蔡氏王國」已掌握在他的手中——握在手上的感覺卻像是一團泥巴。 母親哭了嗎?可能吧。他們倆想必尷尬地接了吻,這種尷尬好比去盒裝食品義賣會卻拿出一張買錯的票。這個老練而又操勞的女人——脖子上掛著老處女那種閃光銀鏈夾鼻眼鏡——並不是他記憶中的愛人。他們倆現在成了陌路人;他們倆也一定意識到,他們原本就是陌路人。光線可真厲害。這些年來他們不知老了多少!當年的小夥子曾殷勤地單膝跪地為姑娘系溜冰鞋帶子;當年的姑娘曾甜蜜地接受這份殷勤——這些事好像從未在他們身上發生過似的。 此外,還有一些現實的事情像一把劍橫在他們中間。說來很自然,父親曾經有過別的女人——那種在戰場周圍出沒、賺取好處的女人。那些娼妓嘴裡會說出我母親從來說不出口的浪語。父親回來後第一次撫摸她時,她一定感覺到他當年的膽怯和尊重已經蕩然無存了。可能開頭在百慕大,後來在英國,他都抵擋著誘惑,一直到埃迪和珀西陣亡,而自己也受傷之後,他的防線就崩潰了。從那時開始,他就緊緊地抓住生活——無論是什麼,來者不拒。她怎麼能不理解在那種情況下他的需要呢? 她能夠理解,至少她明白她應該理解。她理解了,對此一字不提,並祈禱上帝給予她寬恕的力量,而她真的寬恕了他。然而,他感到在她的寬恕中生活並不容易。連吃早飯也蒙上了寬恕的陰影:咖啡、粥和黃油烤肉上都帶著寬恕。他對此束手無策;一個人怎麼可能否認並未言明的事情呢?她也有氣,怨恨那些在不同的醫院裡照顧我父親的護士。她希望由她獨自照顧父親——不辭辛苦地、忠心耿耿地照顧他,直到康復。這是無私的另一面:無私的專橫。 然而,父親並不十分健康。事實上,他是一具散了架的殘骸。他的一些表現即是明證:他在黑暗中大叫、做噩夢、無緣無故發火,還將碗和杯子朝著牆上或地上亂砸;不過,他沒砸過母親。他像一件壞了的東西,需要人去修補。因此,對他來說,她還是有用的。她會為他營造一種安詳的氛圍;她會遷就他;她會溺愛他;她會將鮮花放在他的早餐桌上;她還會為他做他最喜歡吃的飯菜。至少,他還沒得什麼可怕的疾病。 但是,一件更嚴重的事卻發生了:父親變成了無神論者。在戰壕裡,上帝像氣球一樣破裂了,剩下的只是幾絲醜陋的偽善。宗教像是抽打戰士們的棍子,那些衛道士喋喋不休的說教只不過是虔誠的蠢話而已。珀西和埃迪的英勇行為和慘烈的犧牲是為了什麼?又取得了什麼成就?他們是被一群無能而有罪的老傢伙的錯誤害死的。倒不如當初在「蘇格蘭人」號輪船上就讓這些老傢伙割斷了喉嚨,扔到海裡了事。所有那些為上帝和文明而戰的屁話都令他作嘔。 母親害怕極了。他是說珀西和埃迪不是為了崇高的目標而死的嗎?難道那些可憐的戰士都死得不值嗎?說到上帝,除了上帝還有誰看到他們經受考驗和苦難呢?她請求他至少別宣揚他的無神論。接著,她又為自己的這種要求而感到羞愧——似乎鄰居們的看法對她來說是最重要的,而父親的靈魂與上帝的關係並不重要。 不過,父親尊重她的願望。他明白這樣做的必要性。反正,只有在他喝醉酒的時候才會說這些話。戰爭前他是不太喝酒的,而現在卻經常喝酒,酒癮很大。他一邊喝酒,一邊在地板上拖著他那只壞腳來回踱步。過了一會兒,他就開始發抖。母親試圖去安慰他,而他卻拒絕安慰。他會爬上阿維隆莊園那粗矮的塔樓,說他想去抽煙。其實,這只是他想獨處的一個藉口而已。在塔樓上,他會自言自語,並且用力打牆,最後喝得酩酊大醉才算完事。他避開母親做這些事,因為他自認為還是個紳士,至少他堅持穿那件標誌紳士的破敗不堪的外衣。他不想嚇著她。另外,我猜想,母親好意的服侍也深深地刺激著他,使他感到難受。 淺一腳、深一腳、淺一腳、深一腳,他像是一隻腳踩進陷阱的野獸在行走。低低的呻吟和含糊的呐喊,以及打碎玻璃的聲音都會將我吵醒,因為塔樓的地板就在我房間的上面。 接著就會傳來下樓的腳步聲,隨後安靜下來,我臥室關著的長方形的門外隱約出現了一個黑影。我看不見他,但我可以感覺到他——一個蹣跚的、悲傷的獨眼怪獸。我早已習慣了這些聲響;我從不認為他會傷害我。然而,我卻一直是小心翼翼地對待他的。 我不希望給人印象是他每天夜裡都是如此。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發作次數越來越少,間隔也越來越長。不過,你可以從我母親抿緊的雙唇看出來:他又要發作了。她有一種雷達系統,可以探測父親情緒的波動。 我是想說他不愛她了嗎?根本不是。他愛她;在某些方面他對她忠貞不貳。然而,他無法進入她的內心,她這方面也一樣。他們倆就像喝了某種致命的毒藥,使得他們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在同一張桌上吃飯,又在同一張床上睡覺,但是他們的心卻永遠走不到一起。 日復一日地渴求一個就在你眼前的人,那是什麼滋味?我永遠也不會明白。 幾個月之後,父親就開始了他那不光彩的漫遊。不過,不是在本鎮,至少起先不是。他會坐火車去多倫多「出差」,實際上是去喝酒,而且還去「找雞」——當時的話就是這麼叫的。消息傳開了,快得驚人;醜事一般都是如此。奇怪的是,我的父母卻因為此事在鎮上更受尊敬了。鑒於當時的情況,有誰會去指責他呢?至於母親,儘管不得不忍受許多事,可她嘴裡從沒有說過一句抱怨的話。鎮上人們的態度完全是順理成章的。 (我是如何知道所有這些事的?我並不知道,至少不是通常意義上的知道。不過,在我們這樣的家庭裡,閉口不談的事要比講出來的事多——雙唇緊閉、頭轉過去、匆匆斜睨一眼都表達一定的意思。有時連肩膀也會拱起來,像扛了一個重物似的。難怪我和勞拉喜歡在門外偷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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