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盲刺客 | 上頁 下頁 |
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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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之後,接著就發生了戰爭。愛情、婚姻、災難三部曲。照瑞妮的說法,這是不可避免的。 戰爭於一九一四年八月爆發,也就是在我父母結婚後不久。兄弟三人毫無疑問地都應徵入伍。現在想來,這樣的毫無疑問令人驚訝。三兄弟身穿軍裝照過一張神氣的合影:三個人的額頭看上去嚴肅而天真,留著稚氣的小鬍子,露出冷靜的微笑和堅定的眼神——雖然還未成為正式的軍人,卻擺出一副軍人的派頭。父親的個頭最高——他總是將這張合影放在他的桌子上。 他們參加了加拿大皇家軍團;來自提康德羅加港的新兵都編入了這個團。很快他們就被派往百慕大,以接替駐守在那裡的英國軍團。因此,戰爭的第一年,他們主要是進行隊列訓練和學習軍規軍紀。他們在來信中說,他們也會鬧點小事之類。 祖父本傑明急切地讀著這些來信。時間一天天過去,可誰勝誰負卻始終沒有定論,祖父變得越發緊張和擔心。事情的發展本不該如此呀。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的生意倒是越來越紅火了。他還發展了賽璐珞和橡膠的業務,鈕扣的需求量也越來越大。幸虧阿黛莉婭在世時曾幫助他與政界有過接觸,因此他的工廠收到了大量來自軍隊的訂單。他還是一如既往地誠實經營,不賣假貨或次品。他並不是一個發戰爭財的人,但也不能說他沒有從戰爭中獲利。 戰爭對鈕扣業十分有益。戰爭中丟失大量的鈕扣,每次都需要整箱整箱、整車整車地補充。它們不是被炸毀了,就是在路上散落了,或者在大火中燒掉了。內衣的命運也同樣如此。從經濟的觀點來看,戰爭是一場神奇的大火——一場巨大規模的煉金大火,騰起的煙霧將大火變成了金錢。至少這在我祖父身上得到了實現。然而,這個事實已無法再使他的心靈快樂,也無法再維持他的正直了,儘管在最早他自鳴得意的那幾年可能如此。他想要他的三個兒子回來。那倒不是因為他們去了什麼危險的地方;他們還在百慕大,在陽光下列隊走步。 從紐約州的芬格湖度完蜜月回來,我的父母親就一直住在阿維隆莊園,直到他們能夠建起自己的房屋,而母親則留在那兒為祖父管理家事。他們實在是人手短缺,因為所有的勞力要麼去工廠,要麼去打仗了,同時也因為大家覺得阿維隆莊園要帶頭削減開支,母親堅持飯食簡單:星期三吃燉肉,星期天晚上吃烤大豆——這也很合祖父的胃口。實際上,他從未對阿黛莉婭原先的豪華菜單感到自在過。 一九一五年八月,加拿大皇家軍團奉命撤回哈利法克斯,準備開赴法國。部隊在港口呆了一個多星期,添補給養、招募新兵,並且把熱帶軍裝換下來,穿上更暖和的軍裝。士兵們還發到了羅斯步槍,可是後來都在泥地裡卡殼,弄得他們手足無措。 我母親搭乘火車去哈利法克斯為父親送行。火車上擠滿了上前線的男人。她弄不到臥鋪,於是只好一路坐著。走道裡到處都伸著腳,堆放著包裹,還放著痰盂。咳嗽聲、呼嚕聲(無疑是醉酒後的呼嚕)響成一片。當她看著周圍一張張稚氣未脫的小夥子的臉,她突然真切地感受到了戰爭——那不是一個概念,而是一個現實。她年輕的丈夫可能會因此喪命。他的身體可能會被毀滅;可能會被撕碎,可能會成為戰爭的犧牲品——看來,現在不得不作出這樣的犧牲了。伴隨這種意識而來的是絕望和恐懼。不過,我相信同時也帶來了一種淒涼的自豪。 我不清楚他們倆在哈利法克斯是住在哪兒,住多久。是住在一家體面的大酒店裡,還是由於房間緊張而窩在下等客棧或港口邊的廉價旅館裡?他們在一起是待了好幾天,還是一個晚上,還是幾個小時?他們倆做了些什麼,又說了些什麼?我想也就是一些平平常常的事吧,可究竟是什麼呢?如今是再也不可能知道了。後來,「蘇格蘭人」號海輪載著軍團的官兵起航了,我母親與其他妻子們站在碼頭上哭泣著向親人揮別。或許母親沒有哭泣,因為她覺得不能這樣放縱自己。 父親在信中寫道:我正在法國某個地方。我無法形容這裡發生的一切;我也不會去形容。我們只能相信,這場戰爭是出於正義,是為了維護和推進現有的文明。傷亡(此處一個字被劃掉)難以計數。我以前不知道人類擅長什麼。要忍耐的已超出了(此處一個字被劃掉)。我天天都在想家,特別是想你,我最親愛的莉蓮娜。 在阿維隆莊園,我母親開始把意志付諸行動。她對公共服務抱有信念;她覺得,她必須卷起袖子為戰爭做點有用的事情。她組織了一個「慰問團」,通過捐贈品義賣來籌錢,然後用這錢買小包的煙草和糖果寄往前線的戰壕。她為這些活動打開了阿維隆莊園的大門,但據瑞妮說,辦這些事把地板弄得一塌糊塗。除了義賣,每個星期二的下午,她的小組就會在客廳裡為部隊編織衣物——新手們織浴巾;熟手們織圍巾;老手們織連帽大衣和手套。不久,又徵召了一批「星期四志願者」;她們是從若格斯河南岸來的一些年長的、文化較低的女人,但個個都是編織能手。這些人為亞美尼亞的挨餓兒童和所謂「海外難民」編織嬰兒服。編織了兩個小時以後,她們便在餐廳吃一頓簡單的茶點;此時,彩繪玻璃上的圓桌騎士和他的情人會懶洋洋地俯視她們。 當傷殘的士兵開始出現在街道上和鄰近幾個鎮上的醫院裡(提康德羅加港還沒有醫院),母親會親自去看望他們。據瑞妮說,她看望的大多是那些最慘的傷員——破相或殘廢的士兵。每次回來,她都會筋疲力盡,心煩意亂,甚至還會在廚房裡哭泣。這時,瑞妮會沖一杯可可給她喝,讓她支撐住。瑞妮說,她從不愛護自己,因而毀了自己的健康。尤其是從她的身體狀況來看,她是在拼命地工作。 拼命地工作,不愛護自己,毀了自己的健康——這曾經是一種多麼崇高的美德啊!這種無私並不是與生俱來的:它只有通過嚴酷自律、克服人的劣根性才能獲得。而到了我生活的時代,這種訣竅或秘密想必已經丟失了。或許,由於母親的遭遇對我的負面影響,我並沒有去嘗試。 至於勞拉,她一點都不無私。她倒是性格敏感,這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生於一九一六年六月初。我出生後不久,珀西在伊普爾前沿陣地的炮火中陣亡了。七月份,埃迪在索姆犧牲;或者說,人們認為他已經死了:他最後一次被人見到是在一個大彈坑旁。這兩件不幸的事讓母親難以接受,而對祖父的打擊更大得多。八月份,祖父得了嚴重的中風。他說話和記憶都出現了障礙。 母親非正式地接過了管理工廠的工作。她周旋于祖父(據說他處於病後恢復期)和其他人之間,每天還要與工廠的男秘書和各種各樣的工頭會面。由於母親是唯一能聽懂祖父說話的人,或者說她自己認為她能,因此她成了他的翻譯,也成了唯一有資格握著祖父的手幫他簽名的人。誰敢說有時候她不會照自己意志行事呢? 廠裡也不是說萬事太平。戰爭開始的時候,有六分之一的工人是女性;到戰爭結束的時候,數量已是三分之二了。剩下的男人都是些老弱病殘,或者是由於其他原因不能上戰場的。這些人對女工的劇增感到不快,於是就發洩對她們的不滿,或者開下流的玩笑。反過來,這些女工認為他們是懦夫或懶漢,掩飾不住對他們的藐視。事物的自然順序——我母親認為的自然次序——就是把事情反過來做。不過,工人的工資給得很高,而錢給生產加足了油。總的來說,我母親有能力將廠裡的事處理得順順當當。 我想像祖父夜晚坐在他的書房裡,坐在紅木桌後面那張綴滿銅釘的綠皮椅裡,交叉著兩手的手指——一隻手有知覺,而另一隻手卻沒有知覺。他在聽是否有人來了。門半開著;他看到門外有個影子。他說:「請進。」——他心裡想說——可是沒人進來,也沒人回答。 粗魯的護士來了。她問他一個人坐在黑暗中想些什麼。他聽到一個聲音,但不像是人在說話,更像是烏鴉叫。他沒有回答。她抓住他的胳膊,輕易地將他從椅子里拉起來,胡亂地把他推到床上。她的白裙子發出沙沙的聲響。他聽到一陣幹風吹過長滿秋草的田野。他聽到了冬雪的低語。 他知道自己的兩個兒子死了嗎?他希望他們再活過來,平安歸家嗎?如果他的希望成為現實,他自己的結局會不會更令人傷心?也許會更令人傷心——事情往往是這樣——但這樣想並不能給人多少寬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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