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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嫁妝

  新的風扇買回來了。零碎的部件都裝在一個大紙箱裡。沃爾特帶來了他的工具箱,把風扇組裝起來。幹完活以後,他說:「這下把它搞定了。」

  沃爾特能夠對付各種船隻、爆裂的汽車引擎,或者壞了的燈具和收音機——手巧的男人可以擺弄任何一樣東西,將它整舊如新。為什麼我會感到放心呢?也許在我充滿孩子氣和信賴別人的內心裡,我相信沃爾特會拿出鉗子和棘輪為我幹好這活的。

  這台立式電扇安在了臥室。我把那台舊的搬到了樓下的門廊裡,用來涼快我的後頸。涼風像一隻手輕撫我的肩膀,這種感覺令我感到舒服,卻有些不自在。空氣流通了,我就坐在木桌旁,隨意塗鴉。不,應該說不是塗鴉。流暢的文字無聲地滾過紙頁;那是從我的手臂裡流淌出來,從我的手指間擠出來的,多麼費勁。

  黃昏時分,物靜無風。湍流穿過花園的水聲就像長長的喘息。藍色的花朵與藍天混為一體;紅色的花朵蒙上一層黑鬱鬱的色彩;白色的花朵閃耀著銀光。鬱金香褪去了它的花瓣,只露出光禿禿的黑色花蕊——看上去像個小嘴,不乏性感。牡丹的花期幾乎已經過了,濕乎乎的花瓣沒精打采地低垂著,猶如弄潮了的紙巾。此時,百合花和夾竹桃卻盛開了。晚山梅的花已經凋謝,在草地上留下星星點點的白色花瓣。

  一九一四年七月,我母親嫁給了我父親。我覺得,從各方面來說,這件事都需要一個解釋。

  瑞妮是我最大的指望。當我到了對這種事感興趣的年齡——十一歲、十二歲、十三歲的時候——我總坐在廚房的桌子旁,纏著瑞妮講給我聽。

  瑞妮到阿維隆莊園來做全職女傭時還不滿十七歲。她是從若格斯河東南岸的聯立平房中來的,那裡住的都是做工的人。她說自己是蘇格蘭和愛爾蘭的混血兒;她祖母家是愛爾蘭的天主教徒,而她不是。開頭她是我的女僕,但後來經過一番調動和自然裁員,現在成了我們家的支柱。她有多大年齡?不關你的事。反正閱歷不淺,辦事牢靠。這就足夠了。如果問起有關她自己的生活,她就會守口如瓶。她會說:我從來不與別人交往。當時,我覺得她是多麼謹慎小心。現在看來她是多麼小氣。

  然而,她瞭解我們的家族史,至少瞭解關於我們家族的一些事。她對我講的故事,隨著我的年齡改變而改變,同時也與她講故事時分心的程度有關。不過,我用這種方式搜集的關於過去的片斷也足以將它重新拼合起來,好比用馬賽克拼合成的畫像與原像基本相同。反正我並不是想要真正的事實;我只想把事情用簡單的線條明晰地勾勒出來,然後再塗上重彩。大多數孩子都希望他們父母的故事是這樣的。打個比方說,他們要的只是一張彩色明信片。

  瑞妮說,我父親是在一次溜冰聚會上向我母親求婚的。瀑布上游的河灣裡有一個老磨坊池塘,那兒的水流比較緩慢。在嚴寒的冬天,水面上就會結一層厚厚的冰,人們可以在上面溜冰。於是,年輕人的教友團體就會來此舉行溜冰聚會;其實也不能稱為聚會,應該說是外出遊玩。

  我母親是循道公會教友,而父親是英國國教教徒,因此母親的社會地位要低於父親;人們在當時很看重這個。(我後來想,如果祖母阿黛莉婭當時還活著的話,她決不會允許這門婚事的。對祖母來說,我母親的門第太低,而且她太拘謹、太認真、太褊狹。阿黛莉婭一定會把父親拖到蒙特利爾去,至少給他介紹一個初次參加社交活動的、穿著考究一點的少女。)

  瑞妮說,母親當時十分年輕,只有十八歲,但她決不是一個愚蠢、輕浮的姑娘。她在學校教書;那個時候,一個人不滿二十歲也可以做教師。她父親是蔡斯企業的高級律師,家裡過著「小康」的日子,因此她並非不得不去教書。她自己的母親在她九歲時去世了。母親像外祖母一樣,對自己的宗教很虔誠。她認為,一個人應該幫助那些不如自己幸運的人。瑞妮欽佩地說,她像傳教士那樣擔當起了教育窮人的工作。(瑞妮常常對我母親的行為欽佩不已,卻認為自己這樣幹則是愚蠢的。她在窮人中間長大,覺得他們是無藥可救的。她會說,你教他們教得面紅耳赤,而大多數人卻把你氣得撞牆。可是你母親,上帝保佑她的好心,她從來看不到這一點。)

  有一張我母親在安大略省倫敦師範學校與另外兩位姑娘的合影照片;三個人站在宿舍前的臺階上,手挽著手,開心地笑著。宿舍兩邊堆起了厚厚的冬雪,屋簷上掛著冰柱。母親身穿一件海豹皮的大衣;帽子下面露出她秀髮的發梢。她的眼睛很早就近視了,我記得她戴著貓頭鷹似的眼鏡;在此之前,她肯定還有一副夾鼻眼鏡,但在這張合影中卻沒有戴。她穿滾毛邊靴子的雙腳在照片中可以看到一隻,腳踝的姿態十分迷人。她看上去膽子很大,甚至闖勁十足,就像一個去海上冒險的男孩。

  畢業以後,她去了遠在大西北的一所只有一間教室的學校教書。那是個落後的鄉村,貧困不堪,到處是蝨子,人們愚昧無知——那段經歷深深震撼了她。那兒的人給孩子們縫製的內衣要從秋天穿到開春,沒有替換。總之,那些細節給我留下的印象就是肮髒不堪。當然,瑞妮說,那裡不是你母親那樣的淑女該去的地方。

  然而,我母親認為她在那裡還是有所成就的,至少為那些不幸的孩子做了些實事,或者說她希望如此。後來,她回來過聖誕節;人們說她又蒼白又瘦弱,臉頰不見血色。於是,她就同我父親一起去參加了磨坊池塘的那個溜冰聚會。他單膝跪地,第一次為我母親系上了溜冰鞋的帶子。

  其實,他們倆通過雙方的父親而相識已經有些日子了。在此之前,他們也有過禮節性的會面。在阿黛莉婭舉行的最後一次花園戲劇表演中,他們還在一起演過莎士比亞的《暴風雨》——他扮演費迪南德,而她則飾演米蘭達。演出的劇本作了刪節,把性描寫和殘忍的情節也減少到最低限度。瑞妮說,我母親身穿一件粉紅的連衫裙,戴著玫瑰花環,將臺詞完美地表達出來,就像一位天使。啊,勇敢的新大陸,你孕育了這樣的人民!她那雙清澈的眼睛,因近視而難以聚焦,在燈光的照耀下顯得有些迷離。你能夠明白他們倆是如何終成眷屬的。

  我父親本可以去別處找一個更有錢的妻子,但想必他是要找那種忠誠可靠的:一個他可以依靠的女子。瑞妮說,儘管他頭腦發熱——顯然他曾經頭腦發熱過——他卻是個認真的小夥子。言下之意就是:否則的話,母親也不會接受他。他們倆對自己的理想都很執著;兩個都想實現某種高尚的目標,都想把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這是多麼誘人而又多麼危險的理想!

  他們在池塘上一起溜過幾圈之後,父親就要求母親嫁給他。我猜想,他求婚時肯定是笨嘴拙舌的,但笨拙正表現了男人的真摯。在那一刻,雖說他們一定碰到了對方的肩膀和臀部,兩個人卻都沒有正視對方。他們肩並肩地溜冰,兩人的右手握在前面,左手握在身後。(她當時穿什麼衣服來著?瑞妮連這個也知道。一條藍色的毛圍巾,以及與之相配的蘇格蘭圓帽和毛手套。這都是她自己織的。一件綠色的齊膝冬外套。一塊手帕塞在袖子裡——瑞妮說,母親從來不會忘記帶手帕,不像另外一些她叫得出名字的女人。)

  在這個節骨眼上,母親作出了什麼反應呢?她瞅著冰面,沒有立即回答。這就意味著同意了。

  他們周圍的一切都被白雪覆蓋了——白色的岩石、白色的冰柱。他們腳下的冰也是白的,而冰下面的河水帶著旋渦和逆流,黑沉沉的看不見底。這就是我為那個年代——我和勞拉還未出生的年代——所描繪的情景。那個年代表面看來是那麼乾淨、那麼純真、那麼實在,但同樣也潛伏著危險。事物的外表之下是未知的東西,正在慢慢地沸騰。

  接下來是贈送定情的戒指,並且在報紙上向外公佈。我母親按職責授完一年課回來之後,就舉行了正式的訂婚茶會。茶點很精美——蘆筍三明治卷、水椒三明治,以及淺色、深色和水果味的三種蛋糕;茶是用銀壺沏好的。桌上插著玫瑰花——白色的,或粉紅的,或淡黃的,沒有紅色的。訂婚茶會上不用紅玫瑰。為什麼呢?你以後會弄明白的,瑞妮如是說。

  再接下來就是迎嫁妝。瑞妮喜歡把這事講得詳詳細細——有帶花邊的睡衣和梳妝袍、繡著姓名縮寫的枕頭,以及床單和襯裙。他還說到衣櫥、五斗櫥和日用品小櫃,以及裡面整齊疊放的衣服之類。她沒有提到將要穿這些衣服的兩位新人,因為對瑞妮來說,婚禮主要就是一個有關衣服的問題,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下面的事宜就是擬定客人的名單、填寫請柬、選擇花卉等等,然後就是婚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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