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盲刺客 | 上頁 下頁 |
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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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維隆莊園 天氣一旦潮濕,我的骨頭又開始酸痛起來。這病有很長的歷史:好了之後又會反復發作。疼得厲害時,我晚上難以人眠。每天夜裡,我想睡卻睡不著;睡神像是一塊沾滿煙垢的窗簾在我的面前飄來蕩去。當然,我還有安眠藥,可醫生又不讓我服用。 昨天夜裡,經過幾個小時的折騰,我覺得身上汗津津的。我從床上爬起來,赤著腳,憑藉外面照進來的昏暗的街燈光線摸索著下樓。安全到達樓下以後,我蹣跚地走進廚房,打開冰箱,在耀眼的霧氣中找些吃的。冰箱裡沒有多少可吃的東西:一小捆濕乎乎的芹菜、一個有點發黴的麵包頭、一隻發軟的檸檬。還有一點用油紙包著的奶酪,硬邦邦的,看上去像半透明的腳趾甲。我已經習慣一個人生活,每頓飯只求快速和隨意。一個人默默地吃點心,默默地款待一下自己,或者來個野餐。我用食指直接從廣口瓶中挖了一點花生醬來填肚子。幹嘛還要弄髒一把匙子呢? 我站在那裡,一手拿著瓶子,一面吮吸著手指,不由得產生一種感覺:似乎某個看不見的女人——這座房子的真正主人——正要走進屋來,問我在她的廚房裡到底幹什麼。這種「擅自進入」的感覺我以前也曾有過,甚至在合法的日常起居中也有,比如在剝香蕉或刷牙的時候。 一到夜晚,這座房子對我來說就更像是陌生人的了。當我摸著牆壁走過前面房間、餐廳和客廳的時候,種種屬我的財產在它們自己的影子中飄浮起來,離我而去,並且否認我對它們的擁有權。我用一個盜賊的眼光看待這些物品,看看哪些東西是值得冒險一偷的,而哪些不要也罷。盜賊是見什麼要什麼的,比如祖母的銀茶壺、手繪的瓷器、刻有姓名縮寫的匙子和電視機,而我卻什麼都不想要。 所有這些東西,在我死後都會被別人清點後處理掉。毫無疑問,米拉會爭著把這項工作包下來。她認為,她已經從她母親瑞妮那裡把照顧我的任務接過來了。米拉也很樂意做這個值得信賴的家僕。我並不嫉妒她:人活著的時候生活本來就像一堆垃圾,死了以後就更加如此。如果死者留下的垃圾很少,等到處理完之後,你就會知道,以後別人處理你留下的垃圾時將少用多少綠色的垃圾袋了。 還有鱷魚形的胡桃鉗、只剩下一顆珠母的袖扣、掉齒的玳瑁梳子、壞了的銀打火機、缺了碟的咖啡杯、少了醋的調味瓶架以及抹布等各種家傳雜物,零零碎碎的就像是海難後被沖到岸上的沉船物品。 今天,米拉說動我去買一台立式電扇——比我整天用的那台嘎吱作響的小玩意兒要好。她想好的那一種電扇正在若格斯河橋那邊新開張的購物中心打折銷售。她要開車帶我去;她反正是要去的,這倒沒問題。只是她找的藉口令我掃興。 路上我們經過了阿維隆莊園,或者說是過去的阿維隆莊園。令人遺憾的是,如今的名字已經改成了「瓦爾哈拉莊園」。不知哪個愚蠢的政府官僚給一座老房子改了這個他自認為恰當的名字?據我所知,「瓦爾哈拉」早先是指人死後去的地方。不過,也許他們有這個意思吧。 阿維隆莊園地處一個黃金地段——盧韋托河的東岸,若格斯河在此與前者交匯。這地方將峽谷浪漫迷人的景致盡收眼底,同時又是帆船的安全泊地。房子很大,但現在看起來顯得擁擠,因為戰後在它兩旁冒出了許多簡易平房。三個老婦人坐在前門廊裡,其中一個在輪椅上偷偷地抽煙,就像是躲在廁所抽煙的頑童。總有一天,她們會把這地方燒毀的。 自從他們改造了這房子之後,我就再沒有進去過。如今的阿維隆莊園無疑彌漫著嬰兒的爽身粉味、酸尿味,以及不新鮮的土豆味。我寧願記著它的舊模樣,即便那時它已開始破敗——大廳裡冷冷清清,廚房裡空空蕩蕩,前廳的櫻桃木小圓桌上的法國瓷碗裡裝滿了幹花瓣。樓上勞拉房間的壁爐有一處破了,那是她不當心把爐中薪架掉下來砸破的。她老是這樣,只有我才知道此事。看到勞拉的模樣——她那光潔的皮膚、柔美的身段以及芭蕾舞演員般的長脖子,人們總是把她想像得優雅不俗。 阿維隆莊園不是標準的石灰石結構的房子。設計者為了讓它與眾不同,就用鵝卵石加水泥將它構砌起來。遠遠望去,阿維隆莊園的房子渾身長滿了瘤,就像恐龍的皮膚,又像是連環畫中的「願望井」的井壁。在我看來,它現在更像是野心的墳墓。 阿維隆莊園不算是特別優雅的房子,但它曾經也被認為是富麗堂皇的。它是一座商人的宮殿,有一條彎曲的私家車道、一座矮胖的歌德式塔樓,還有一個寬敞的俯視兩條河流的半圓形遊廊;女士們會戴著花帽在世紀末懶洋洋的夏日午後在此喝茶。在舉行露天招待會的時候,這裡曾有常駐的四重奏樂隊演奏弦樂助興。黃昏的時候,祖母和她的朋友把這裡當成舞臺,在遊廊四周點上火把,表演業餘戲劇;我和勞拉總是躲在遊廊下面。現在遊廊已開始下陷了,而且也需要油漆一下。 阿維隆莊園曾有一個露臺、一個砌著圍牆的菜園、幾個種觀賞植物的花圃、一個養著金魚的蓮花池,以及一個用蒸氣供熱的玻璃暖房。那時,暖房裡種著羊齒植物和菌類植物,偶爾也種些瘦檸檬和酸橘,可現在暖房已被破壞殆盡。屋內有一個彈子房、一間休息室、一間起居室和一間書房。書房的壁爐臺上有一尊大理石的美杜莎①雕像——十九世紀風格的美杜莎雕像:一雙可愛的眼睛冷漠地凝視著前方;頭上長的不是頭髮,而是一條條蠕動的蛇,仿佛帶著痛苦的思想。壁爐台是法國產的。原先他們訂購的壁爐台是帶有酒神狄俄尼索斯和葡萄藤雕像的,可是帶有美杜莎雕像的壁爐台先到,而法國又路途遙遠,因此就用了這一個。 ①美杜莎:希臘神話中的三個蛇發女怪之一。原是凡人,因觸犯女神雅典娜,頭髮變成了條條毒蛇,面貌也變得極為醜陋。 飯廳寬敞卻光線昏暗,四壁貼著「威廉·莫裡斯」牌牆紙,印有「草莓賊」的圖案。枝狀吊燈的支幹上纏繞青銅色的蓮花;三扇高高的彩色玻璃窗是從英國運來的,上面的彩繪表現了圓桌騎士特裡斯坦①與伊索爾特的愛情故事中的部分情節。(伊索爾特敬奉裝在紅寶石般的杯子裡的春藥;特裡斯坦單膝跪地,而伊索爾特披散著金黃的長髮,渴望著特裡斯坦的愛,頗像一朵感傷的金雀花——這樣的情景玻璃彩繪難以描述;伊索爾特孤單一人,身穿紫色的百褶裙,一臉沮喪,身旁放著一把豎琴。) ①特裡斯坦:英國《亞瑟王傳奇》中著名的圓桌騎士之一,因誤食春藥與康沃爾國君馬可王的妻子伊索爾特相戀。 房子的設計和裝修是在祖母阿黛莉婭的監督下進行的。我出生的時候,她已經過世了,而我聽說她溫柔如絲,遇事冷靜,但意志堅定。她很看重文化修養,這使她在道德方面具有一定的權威。如今也許不會這樣,但當時人們認為文化修養能使人變得更高尚。他們相信,它可以淨化一個人的心靈,至少婦女們認為是如此。那時,他們還未在歌劇院看過有關希特勒的劇目。 阿黛莉婭的娘家姓蒙特福特。她出生於一個望族,或者說是加拿大的望族。她是第二代蒙特利爾英國人與法國胡格諾派教徒的混血後裔。蒙特福特家族靠著投資鐵路曾經一度發過大財,但由於冒險投機和惰性,他們那時已經是家道中落。因此,阿黛莉婭到了出嫁的年齡已經沒有稱心如意的郎君可挑了,於是她只好嫁給了錢——粗俗的錢,靠鈕扣賺來的錢。人們指望她來淨化這些金錢,就像提煉石油一樣。 (她不是結婚,而是被嫁了出去。瑞妮一邊刮姜皮,一邊如是說。這是家庭的安排。在這種家庭裡,這樣做是理所當然的。誰又能說清這種做法比自己擇偶要好還是壞呢?不管怎麼說,阿黛莉婭·蒙特福特盡到了自己的責任,也幸運地有了這個機會,因為當時她年齡已經不小了——大概已經有二十三歲了。姑娘到了這個年齡,在那個時代可是相當不利了。) 我現在仍然保存著祖父母的合影;這張照片是他們結婚後不久照的,被鑲在刻有牽牛花的銀制相框中。背景是帶有流蘇的天鵝絨窗幔和兩盆羊齒植物。祖母阿黛莉婭斜倚在一張躺椅上,厚厚的眼瞼,看上去很漂亮。她穿了好幾件衣服,戴著長長的兩圈珍珠項鍊,低低的花邊開領,雪白的雙臂胖鼓鼓的好似雞肉卷。祖父本傑明穿著全套禮服,站在祖母身後,看上去壯實卻不好意思,似乎是為拍結婚照而被人刻意打扮出來的。他們倆顯得有些拘謹。 到了我十三四歲似懂非懂的年齡,我在心目中把阿黛莉婭理想化了。每天夜晚,我會注視窗外,目光越過屋外的草坪和銀色月光照耀的花圃,看到她穿著一件白色的花邊茶會禮服,心事重重地慢慢走過庭園。於是,我向她投去一個懶洋洋的、略帶嘲諷的微笑。不久,我又在幻想中加進了她的一個情人。她將與她的情人在暖房外相會。那個時候,由於父親對蒸汽加熱的柑橘樹毫無興趣,因此沒人注意這塊地方。然而,我卻把這地方印在腦子裡,並且還為它添了許多花卉——蘭花或山茶花。(我那時並不知道山茶花是什麼樣,可我在書上看到過。)祖母與她的情人會消失在暖房中。然後他們做什麼?我說不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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