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盲刺客 | 上頁 下頁
一九


  米拉喜歡從她那一堆寶貝中拿出幾樣作為禮物送給我。換句話說,她會把店裡沒人買的東西塞給我。我有一個用樹枝做的畸形花環、一套不完整的畫有菠蘿的放餐巾的木環,以及一支滿是煤油味的粗胖蠟燭。在我生日的時候,她送給我一雙龍爪似的烤爐抗熱手套。我相信,她是出於好意。

  或許她是想軟化我;她是浸禮會教友,總想儘早地讓我皈依基督,或者讓基督感化我。可她的家庭卻從未有過這樣的事;她母親瑞妮就不大信奉上帝。這是一個相互尊重的問題。如果你遇到麻煩,你自然就會想到求助於上帝,就像求助於律師一樣。但如果真到了求助律師的地步,那就必然是大麻煩了。不然的話,也犯不著花一筆律師費。當然,瑞妮在廚房中靠她的一雙手就足夠了,用不著求誰幫忙。

  盤算一下之後,我在格萊姆林甜餅店買了一份燕麥巧克力甜餅和一塑料杯咖啡,然後坐在一張長椅上歇歇腳,邊喝邊吃。耳畔傳來了錄音機放出的輕快、哀傷的樂曲。

  鈕扣廠是我的祖父本傑明在十九世紀七十年代初創建的。隨著大陸人口的大幅度增長、制衣業以及相關產業的不斷發展,鈕扣的需求量很大。鈕扣的成本低,價錢也便宜。瑞妮說,這一點正是祖父穩操勝券的原因。祖父早就看准了機會,運用了上帝賦予他的智慧。

  他的祖先是在十九世紀二十年代從美國賓夕法尼亞州遷移到這裡來的;當時這裡的地價便宜,又有很多建設的機會。這個小鎮在一八一二年的戰爭中被燒毀了,因此有大批的重建項目。這裡的人除了普通的老實巴交的農民、三個巡迴牧師、兩個無能的土地投機商和一個小貪污犯之外,都是日耳曼正統派與第七代清教徒的混合人種——不僅勤勞,而且狂熱。對於我祖父來說,這就像一次賭博,儘管他的賭注只是他自己。

  他的父親曾是提康德羅加港最早的磨坊主之一,擁有一個不大的代客加工的磨坊;在那個年代什麼都靠水力。他的祖父因所謂的中風去世時才二十六歲。他當年繼承了那座磨坊,又借錢從美國引進了製造鈕扣的機器。最早的鈕扣是用木頭和骨頭做的,好一點的則用牛角。後兩種材料在附近的屠宰場很難得到,而木頭卻到處都是,人們甚至嫌它妨礙耕地而將它燒掉。有了便宜的原材料、廉價的勞動力以及不斷擴大的市場,他的事業怎麼可能不興旺發達呢?

  祖父公司裡生產的鈕扣不是像我這樣的女孩子最喜歡的那種。他們沒有小珠母鈕扣,沒有精緻的黑玉鈕扣,也沒有淑女們白皮手套上的那種鈕扣。他們生產的鈕扣好比鞋子中的套鞋——古板而實用,用在大衣、外套和工作服上,外形不免有些粗笨,甚至粗糙。你可以想像它們被縫在女人長內衣後背以及男人褲子門襟上的樣子。它們所遮掩的部位看上去仍是垂懸的、脆弱的、令人羞愧的,卻又是無法避免的——這類器官世人雖然需要,卻又無不鄙視。

  除了錢之外,很難看出這樣的鈕扣對製造商的孫女有多大吸引力。然而,錢乃至關於錢的傳言總會投下令人目眩的光環;我和勞拉就是在這種光環中長大的。在提康德羅加港,沒人會認為家用鈕扣可笑或沒啥了不起。人們可是把鈕扣當回事的:許許多多人的工作還指望它呢。

  那些年來,我的祖父還買下了一些別的磨坊,把它們也改造成工廠。於是,他有了一家生產內衣和連衣褲的編織廠、一家襪廠,以及一家生產諸如煙灰缸之類的小陶件製品廠。他為自己工廠的良好狀況而感到自豪。如果有人斗膽向他抱怨,他會耐心地聽;如果注意到有人受傷了,他會深感歉疚。他不斷改善各種工作條件,包括機器設備。他是鎮上第一個為工廠安上電燈的廠主。他認為建造花壇可以提高工人們的士氣,於是就常年種植了百日菊和金魚草;這兩種花不貴,觀賞性強,而且花期長。他宣稱,他廠裡婦女們的工作環境就像她們家的客廳一樣安全。(他想當然地認為她們家都有客廳。他也認為她們家的客廳是安全的。他喜歡把每個人的情況都想得很好。)他不能忍受有人在工作的時候喝酒、說粗話或者行為不端。

  這就是《蔡斯企業發展史》一書中關於他的描述。這本書是一九〇三年祖父委託別人寫的,並未公開出版:綠皮封面,不僅有書名,還有他的親筆簽名——自然、遒勁的燙金字體凸出在封面上。他還將這本毫無價值的編年史分贈給他的商業夥伴;他們是否感到驚奇不得而知。這件事必定對他的生意有好處,否則我的祖母阿黛莉婭是不會同意他這樣做的。

  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一點一點咬著甜餅。如今這東西味同嚼蠟,酥鬆而又油膩,而且大得像團牛屎,我吃都吃不完。這麼熱的天不該吃這東西。我還感到有點頭暈,也許是喝了咖啡的緣故吧。

  我把咖啡放在一旁。我的手杖從椅子上滑到了地上。我側身彎下去,可是夠不著。由於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我將咖啡打翻了。我感覺到我的裙子上潑到了咖啡,熱乎乎的。如果我站起身來,裙子上准會留下一塊棕色的污漬。別人還以為我腦子有毛病呢。

  為什麼我們在這時候總會猜想世人都在盯著我們看呢?通常情況下,沒人會看你。不過,米拉卻會。她一定是看見我進來了,於是就一直在留心我。她急忙從店裡跑出來。「你的臉色像一張白紙!你看上去累壞了,」她說道,「我們來把這污漬擦掉!天哪,你是自己走來的嗎?你不能再走回去了!我最好打個電話給沃爾特,讓他開車接你回家。」

  「我能行,」我對她說,「我沒事的。」不過,我還是聽從了她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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