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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鈕扣廠

  夏日的炎熱真的來了,像奶糊一樣籠罩著整個小鎮。這是一種讓人得瘧疾或霍亂的氣候。我走在樹蔭下,頭頂上的枝葉猶如一把把疲軟的傘;手裡的紙被我捏得濕乎乎的,就連我寫在上面的字都像塗在蒼老嘴唇上的口紅一般化開來。甚至回家爬樓梯也讓我臉上滲出一層汗。

  我不應該在這樣熱的天氣散步,這使得我心跳加快。想到這裡,我心中不免湧起一絲怨恨。我已經知道自己的心臟不健全,不該再讓它經受這樣的考驗。然而,我對此又有一種反常的愉悅,仿佛我是一個霸道的女人,看不起一個愛哭的小孩。

  晚上雷聲隆隆,就像是天上的神在遠處慍怒地發威。我起來小了一次便,然後又躺回了床上。我在潮濕的床單上翻來覆去,耳畔傳來風扇單調的呼呼聲。米拉讓我買一台空調,可我不想要,也買不起。「誰有錢來買這玩意兒?」我對她說道。她一定認為我的額頭裡藏著一顆鑽石,仿佛神話故事裡的蟾蜍那樣。

  今天我散步的目的地是鈕扣廠;我想去那兒喝早咖啡。醫生囑咐我不要喝咖啡,但他才五十歲——他穿著短褲慢跑,兩條長滿毛的腿十分顯眼。他對世上的事情並不都瞭解,儘管這一點他不會承認。即使咖啡不會要我的命,別的東西照樣會要我命的。

  伊利街上的遊客不多,大多數是中年人。他們在午飯後的一段空閑時間裡,會去紀念品商店裡東瞧瞧、西看看,去書店裡挑挑揀揀。他們會開車去附近舉辦夏日戲劇節的劇場,觀看有關背叛、性虐待、偷情和謀殺的節目來輕鬆幾個小時。還有些人和我走一個方向——去鈕扣廠。他們要去那裡看看有些什麼稀奇的玩意兒可以買回去,作為他們二十世紀在這個小鎮一日游的紀念。瑞妮會用「廢物收藏者」這個雅號來形容這些遊客。

  我與這群稀稀拉拉的遊客一同往前走,從伊利街拐過磨坊街,沿著盧韋托河前行。提康德羅加港有兩條河流:若格斯河和盧韋托河——這兩條河的名字可以追溯到當年在這兩條河的交匯口建立的一個法國貿易站。並不是說我們喜歡在這個地方用法文名稱;這兩個詞在我們英語中分別為「喬格斯」和「洛維托」。盧韋托河湍急的水流最早吸引人們建起了磨坊,後來又建起了發電廠。而若格斯河的水很深,水流也較緩慢;作為伊利湖的上游,它有三十英里的航道。人們利用若格斯河運送石灰石,這可是小鎮上最早的工業;豐富的石灰石資源多虧了乾涸的內海。(是佩爾緬海還是朱拉西克海?我記不清了。)鎮上大部分的房屋都是用這種石灰石建造的,我家的也不例外。

  郊外有許多廢棄的採石場,現在只留下一個個或長或方的空洞,就像所有的房屋都是從那裡挖出來的一樣。有時候,我會想像整個小鎮是從史前的某個淺海中升騰出來的;對它吹一口氣,它就會像海葵或橡皮手套一樣伸展開來,如同電影院裡故事片開場前放映的褐色粒狀花芯冒出來開花的快鏡頭。收集化石的人經常來這裡轉悠,尋找魚化石、古羊齒植物或珊瑚。這裡也成了青少年尋歡作樂的好地方。他們會在此生起篝火,酗酒吸毒,互相在對方的衣服裡亂摸——似乎這是他們剛發明的新鮮遊戲。在回城的路上,他們往往撞壞父母的汽車。

  我家的後花園臨近盧韋托峽谷,河面在此變得狹窄起來,落差也一下子增大了。瀉下來的水足以形成一團團霧氣,還真有點令人敬畏呢。在夏日的週末,遊人會在懸崖邊的小路上散步,臨崖拍照留念。我可以看到他們戴著無傷大雅而又令人討厭的白帆布帽子走過。懸崖邊的岩石不斷風化破裂,可是小鎮卻不願花錢來築圍欄。這地方,大家都有這樣的看法:如果你幹了一件傻事,那麼你就活該承擔它的後果。圈餅店出來的紙杯子被人用完後丟在下面的渦流中,越積越多。偶爾水上還會漂來一具屍體——是不慎跌入,被人推下,還是自己跳河的?那就難以弄清了,除非死者留下遺書。

  鈕扣廠位於盧韋托河的東岸,在峽谷上游四分之一英里處。已經有幾十年都沒有人去管它了,廠房的玻璃窗破的破、碎的碎,屋頂也漏了雨;這兒成了老鼠和醉鬼的窩棚。後來,有一屆積極的市民委員會將這塊地方搶救下來,並將它改造成了服飾商場。另外,還重建了花壇,對它的外表作了噴沙美化,又修復了年久破敗和人為毀壞的景致。不過,人們還是可以從底層窗戶上殘留的煙黑上找到六十多年前那場火災的痕跡。

  廠房是褐紅色的磚結構建築,大扇大扇的方格玻璃窗是為了更好地採光,也是為工廠節電。作為廠房來說,這樣的設計是相當體面的:每幢房子都有垂花飾,中央鑲著一朵石刻的玫瑰,窗子都是山牆形的,複式屋頂是由紫綠相間的石板鋪成的。廠房邊上是一個整潔的停車場。指示牌上用老式的圓形字體寫著「歡迎來鈕扣廠參觀」的字樣,另外的一排小字寫著「禁止停車過夜」。再下面則是一排黑體草書:你他媽的不是上帝,這地方也不是你他媽的私人車道。這可謂是真正的當地風格。

  前門入口處拓寬了,另外還加修了殘疾人的專用坡道。原來那道沉重的門也換成了玻璃門,上面寫著「進、出、推、拉」的字樣——二十世紀權威的四字說明。大門裡面音樂陣陣,那是用鄉村小提琴演奏的輕快的、斷腸的三拍華爾茲。在中央有一塊地方,陽光透過玻璃頂篷照射進來;地上鋪著人造鵝卵石,放著幾張新漆的綠色長椅,另外還有一些無精打采的盆栽灌木。周圍一圈開著各種各樣的小服飾店,看上去就像一個購物中心。

  光光的磚牆上掛著從鎮檔案館借來放大的巨幅老照片。首先是摘自一八九九年某日蒙特利爾一家報紙上的一段話:

  人們一定無法想像舊時代英國磨坊中那令人恐怖的黑暗情景。如今,提康德羅加港的工廠位於一片繁花似錦的綠樹叢中,並有悅耳的流水聲日夜相伴。廠房潔淨,通風良好,工人們心情愉快,工作效率高。夕陽西下,站在橫跨盧韋托河瀑布的這座彩虹般美麗的新鐵橋上,望著蔡斯鈕扣廠閃爍的燈光及其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的倒影,你會感到仿佛置身於迷人的仙境一般。

  當時的這段話所言不虛。至少有不長的一段時間,這裡確實很興旺,足以聞名。

  接下來就是我祖父的照片。他身穿長禮服,戴一頂黑色大禮帽,鬍鬚雪白,與一群其他的顯要人物正在恭候英國的約克公爵;那年是一九〇一年,公爵訪問加拿大。再下來是我父親的照片。他站在陣亡將士紀念碑前敬獻花圈——他高高的個子,一臉肅穆。他留著八字鬍,一隻眼睛戴著眼罩。照片上有一些黑點,於是我退後幾步,觀察他的眼睛在看什麼。可他並不看我,而是望著遠處的地平線。他脊背筆直,挺出胸膛,就像是面對著一隊行刑隊員。人們會說他很強健。

  緊接著的一張照片是鈕扣廠,注解上說攝於一九一一年。機器上叮噹作響的長臂就像是蚱蜢的腿一般,有鋼輪和齒輪,還有上下運動的活塞,打出鈕扣的模型。長工作臺旁的一排排工人彎著腰,手中幹著活。機器由男人們操作;他們戴著護眼帽檐,衣服外面套著馬甲,袖子卷得高高的。長台邊的工人都是婦女;她們穿著圍裙,頭髮一律往上梳。女人點著鈕扣的數量,將它們裝入盒內,或者將它們縫在印有「蔡斯」字樣的紙板上——每一板上的鈕扣從六粒、八粒到十二粒不等。

  在鵝卵石鋪設的空地的最裡面是一個酒吧,名字叫「俱全」;每逢星期六播放現代音樂,啤酒據說是當地小型啤酒廠生產的。酒吧的陳設是木制檯面擱在啤酒桶上,旁邊是早期那種用松木做的火車座。我發現櫥窗內陳列的菜單上都是異國食品(我從未進去過):肉餅糊、土豆皮、烤玉米片之類。米拉告訴我,這些都是不太體面的年輕人常吃的油膩食品。她在隔壁店裡一個有利於觀察的位子上坐下來。「俱全」酒吧不管發生什麼怪事,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她說,一個拉皮條的和一個毒販子經常在光天化日之下來酒吧吃飯。她一邊將他們指給我看,一邊還興奮地對我耳語了一番。那個拉皮條的穿了一件三件套的西裝,看上去像一個掮客。而那個毒販子留著灰白的八字鬍,穿著勞動布套裝,活像從前的工會領袖。

  米拉的店叫「姜餅房」,兼售禮品和收集品。一走進她的店堂,就可以聞到一股香甜的味道——有點像肉桂香型的房間清香劑。小店還出售許多別的東西:廣口瓶裝的果醬,瓶蓋是印花棉布纖維製成的;塞滿乾草的心形枕頭散發著稻草的氣味;「傳統藝人」雕刻的盒子,開啟卻很費勁;據稱是門諾派教徒縫製的被子;手柄頭做成傻笑的鴨子狀的馬桶刷等等。米拉對店堂的佈置是要體現鄉村的氣息,讓城裡人感受一下他們祖先的田園式生活——到家以後還能回味一下歷史。但據我回顧,歷史並不是如此可愛,尤其不是如此乾淨。然而,真正的歷史是賣不出去的,因為大多數人都喜歡他們的歷史潔淨無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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