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盲刺客 | 上頁 下頁 |
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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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由學校的牧師念禱文,講的大致是上帝如何看待如今年輕人所面臨的從未有過的許多挑戰。上帝以前一定也聽過這類祈禱,我想他可能同我們在座的各位一樣感到厭煩。然後就是大家輪流發言,講的無非都是:現在已經到了二十世紀末,要丟棄舊事物,迎接新事物;未來的市民應該繼往開來等等。我讓自己的思想開小差;我很清楚,在這種場合只要不失體面就可以了。我想像自己站在樂隊指揮台旁,或者在漫長的晚宴上默默地坐在理查德的身邊。如果偶爾有人問起我有什麼愛好,我會說是園藝。這話充其量只有一半是真的;不過,要做個合格的園藝師也夠煩人的。 下一項議程是畢業生領取畢業文憑。他們走上台來,雖然高矮不齊,胖瘦不一,但是個個神色嚴肅,容光煥發,而且個個漂亮。甚至那些醜陋的孩子、肥胖的孩子、滿臉雀斑的孩子也是美的,因為青春才意味著美麗。這些孩子沒一個明白他們是多麼美麗,但卻個個年輕氣盛,令人惱火。他們的舉止都很不像話;從他們唱歌時那種哼哼唧唧、搖搖晃晃的樣子看來,規規矩矩跳狐步舞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他們根本不明白自己有多幸運。 會場上幾乎沒有人瞧我一眼。對他們來說,我看上去一定很古怪。不過,想必每個人都會被比自己更年輕的人視為古怪,除非你血濺地板。戰爭、瘟疫、謀殺以及任何災難和暴力才是他們所推崇的。在他們眼中,有流血才意味著我們是正常的。 接下來是頒獎儀式——獎項包括計算機科學、物理、商業技術、英國文學等等,還有一些我沒聽清楚。頒獎完畢以後,校友會的人清了一下嗓子,虔誠地作了一次頌揚聖人威妮弗蕾德·格裡芬·普賴爾的演講。這個世界上的事,只要用錢買通,人人都可以說謊!我猜想,這個老妖婆在給予這麼點可憐的饋贈時就策劃了整件事。她知道我不得不參加這個典禮;她存心要在整個小鎮都在讚頌她慷慨的同時,讓我在眾目睽睽之下掙扎。用這筆錢時想著我。我討厭讓她稱心如意,可是又無法在不感到害怕和愧疚的情況下逃避這一切,或者對此裝得漠不關心。更為糟糕的是:健忘。 現在輪到講勞拉了。這次是議員親自上場來作演講,體現出政客的機智和老練。他講了勞拉的出生、她的勇氣以及她「為實現既定目標而獻身的精神」——不管那意味著什麼。任何有意義的事情他都講了,只是閉口不談她是如何死的。這個小鎮的每個人都不相信驗屍報告,幾乎都認為她是自殺。演講者壓根兒就沒有提及她的書,因為大多數人認為這本書最好被忘卻。事實上它並未被忘卻:即便歲月已過去了五十年,這本書還帶有地獄之火和禁忌的氣息。我認為這很難理解:書中的性描寫還是相當老套的,說的話並不是那種街頭巷尾每天都可以聽到的下流語言;書中的性愛如同裸體扇舞般羞羞答答——現在看來幾乎有些可笑,就像女人的吊襪帶一樣,已經過時了。 公眾當然不是這麼看的。人們記得的不是書本身,而是它帶來的瘋狂:遠近的牧師們都譴責它為淫穢書籍;公共圖書館被迫將它從書架上撤下來,連鎮上唯一的書店也拒絕進貨。並且有消息說,這本書要受到審查。於是,人們就悄悄去斯特拉特福、倫敦或多倫多偷偷地購買此書,就像當時購買安全套的心態一樣。回到家裡,他們拉上窗簾閱讀,有的持有不同意見;有的看得津津有味;有的帶著貪婪和欣喜——甚至連那些從未想過要看小說的人也打開了這本書。真可謂一鍬泥掀起了文學熱。 (毫無疑問,人們看了此書以後表達了幾分同情:我無法看完這本書——對我來說故事還不夠精彩。這可憐的作者還是這麼年輕。如果她不死的話,也許她還會寫出更好的作品來。這大概就是人們最好的評價了。) 人們想從書中得到什麼?淫蕩,穢語,還是證實他們最大的懷疑?但也許他們中有些人不由自主地希望被引誘。也許他們在尋找激情。也許他們一頭鑽進這本書就像把手伸進了一個神秘的匣子——一個禮盒;盒底是一層層窸窸窣窣的餐巾紙,裡面藏著他們夢寐以求,卻總也抓不住的東西。 不過,他們還想識破書中人物的原型——除了勞拉之外的真實人物。他們想要的是能和虛構的人物對號入座的真實人物。他們想要的是真正的肉欲。他們最想知道:書中那個男人是誰?他們指的是同死去的可愛年輕女郎勞拉上床的男人。當然有些人認為他們知道。於是,謠言四起。那些可以把人物對上號的讀者更是添油加醋:她裝得像白雪一樣純潔。有的人往往會假正經。因此,不能光以一本書的封面來判斷它的內容。 那時候勞拉已經一去不復返。人們只能對我發難。一封封匿名信向我飛來。我為什麼要讓這種垃圾出版?而且是在「罪惡之城」紐約出版。多麼齷齪的糟粕!難道我不覺得羞恥嗎?我讓我們如此受人尊敬的家族連同整個小鎮都蒙受恥辱!勞拉的腦子從未正常過,大家也有此懷疑,結果她的書證實了這一點。我本應保護她的名聲,把她的手稿付之一炬。看著台下一片模糊的人頭——那些老古板們,我能夠想像他們胸中升起一種由來已久的怨恨、忌妒和譴責,仿佛是從逐漸冷卻的沼澤地裡升起的一股毒氣。 發言的人始終未提勞拉的書,將它甩得遠遠的,好像對待一個下賤粗俗的親戚。這本薄薄的、無助的小書,就像是一個古怪宴會的不速之客,又像一隻蛾子在舞臺的邊緣無力地撲扇著翅膀。 正當我在白日做夢時,有人抓住我的胳膊,將我拉起來,並把一個紮著金絲帶的信封塞到我手中。獲獎者的名字已經宣佈,而我卻沒有聽見。 獲獎的女孩向我走來,皮鞋跟在臺上格格作響。她身材修長;如今的食物裡一定有什麼激素之類,要不女孩們怎麼都長這麼高。她身著一襲黑色的連衫裙,這在人們不同顏色的夏裝裡顯得格外莊重。裙子上還鑲著銀線和閃閃發光的珠子。她的一頭烏髮長長地垂著,塗著櫻桃色唇膏的小嘴鑲嵌在她的鵝蛋臉上。眉頭微鎖,帶著一種急切的神情。皮膚呈淺黃色或淡棕色——她是印度人,阿拉伯人,還是中國人?現今,甚至在提康德羅加港這地方,不同種族的人大雜居也是可能的。 望著她,我的心猛地一顫:一種思念讓我的心痙攣起來。也許我的外孫女薩布裡娜現在也長成這樣了。也許是,也許不是,我如何知道呢?我甚至可能都認不出她來了。她離開我已經這麼久了;她離我很遠。那又有什麼辦法? 「格裡芬夫人,」議員輕聲叫道。 我搖晃了一下,又恢復了平衡。那麼,我想說些什麼呢? 「我的妹妹勞拉將會感到十分高興,」我對著話筒喘著氣說道。我的嗓門又細又尖;我想我快暈過去了。「她喜歡幫助別人。」這是實話,我曾發誓不說任何假話。「她非常喜歡閱讀,非常喜歡書本。」這也是事實,而且說到了點子上。「她一定會祝願你們有一個最美好的未來。」這也是實話。 我費力地將信封遞給那個女孩;女孩不得不彎下腰來接。我在她耳邊小聲說,或試圖小聲說——上帝保佑你,遇事小心。無論在這種場合想要說點什麼,總是這樣祝福、這樣提醒的。我這是在說話,還是在像條魚一樣張嘴閉嘴呢? 她莞爾一笑。她衣服上的小飾片一閃一閃的,照亮了她的臉龐和頭髮。這是我眼睛的錯覺和臺上的強烈燈光造成的。我本該戴上我的淺色墨鏡。我站在那兒,不停地眨眼。這時,她卻出人意料地俯過身來,在我臉頰上親了一口。通過她的雙唇,我能夠感覺到自己皮膚的質地:像小羊皮一樣柔軟,但起了皺、塗過粉,已經蒼老了。 她也在我耳邊低語了幾聲,但我卻聽不清楚。僅僅是一句道謝,還是有別的什麼意思——有嗎——難道是外國話? 她轉身離去了。從她背後射過來的亮光令人目眩,我只好閉上眼睛。我聽不見,也看不見。黑暗慢慢靠近。掌聲像撲騰的翅膀拍打著我的耳膜。我搖晃了一下,險些摔倒。 一名機警的工作人員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扶回我的椅子上。於是,我又回到了昏暗裡,回到了勞拉投下的長長的陰影裡。不過,這倒是個安全的地方。 然而,舊的傷口已經開裂,看不見的鮮血汩汩地流出來。不久,我的血將要流幹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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