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盲刺客 | 上頁 下頁 |
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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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頒獎儀式 今天早上,我帶著一種惶恐不安的感覺醒來。起先我還莫名所以,但後來記起來了。今天要舉行典禮。 旭日東昇,屋內已是暖融融的了。陽光透過網眼窗簾照進來,襯托出懸浮於空氣中的塵埃。我身上的睡袍有些潮濕,那是因為奮力趕走夢魘而出汗造成的。我的頭昏沉沉的,像一桶糨糊。我掙扎著從亂糟糟的床上爬起來,強迫自己開始起床後的例行公事——目的是要使自己在別人眼裡看起來正常而體面。夜裡睡夢中被鬼怪嚇得豎起來的頭髮必須梳平;發呆的眼睛必須洗得炯炯有神。牙齒則必須刷得潔白如玉——天知道我睡夢中啃什麼骨頭來著。 於是,我步入淋浴間,像米拉強制的那樣,一面抓緊把手,一面小心手中的肥皂別掉下來:我害怕滑倒。此外,還必須沖洗身體,沖掉皮膚上留下的夜晚的氣味。我懷疑身上有一種自己再也覺察不出的氣味——一種陳肉和惡尿的臭味。 我浴後擦乾身體,又塗液抹粉,仿佛在處理某種發黴的東西。這樣,我才有了煥然一新的感覺。不過,我仍感到頭重腳輕,或者說感到自己似乎要掉下懸崖。我每跨出一步,總要試探性地踩下去,好像腳下的地板會塌下去似的,只有地板表面的某種張力在支撐著我。 穿上衣服,我的感覺好多了。不穿這些腳手架似的衣服,我就感覺不自在。(可我真正的衣服哪兒去了?這些沒樣子的花衣服和奇形怪狀的鞋子一定是別人穿的。然而,它們卻是我的;更糟糕的是,它們現在對我還很合適。) 接著就要下樓去。我非常害怕從樓梯上摔下去——害怕折斷脖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身上的內衣暴露無遺,等別人發現時我已經腐爛成一攤膿水。多麼難看的死法!於是,我一步一步,緊抓扶手,小心翼翼地走下樓去;然後沿著客廳來到廚房,左手的指頭在我路過的牆上留下一道道貓須般的痕跡。(我大致還能看見東西,我還能走路。感謝主賜給我們的小恩惠吧,瑞妮會說。我們為什麼要感謝?勞拉曾經問道。主的恩惠為什麼這樣小?) 我不想吃早餐。於是,我喝了一杯水,餘下的時間就在坐立不安中度過。到了九點半,沃爾特開車來接我。「天氣太熱了吧?」他總是這樣開口打招呼。冬天,他就把那個「熱」字改為「冷」字,而春秋兩季則分別用「濕」和「幹」來替代。 「今天你怎麼樣,沃爾特?」我像以往那樣問候他。 「平安無事。」他也像以往那樣回答我。 「這對於我們來說是再好不過了。」我說道。他以自己的方式微微一笑——臉上露出一道淺淺的皺紋,就像乾裂的淤泥。他為我打開車門,把我安頓在乘客座位上。「今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對嗎?」他說,「系好安全帶,否則我會被抓的。」他說「系好安全帶」就像是在說笑話;他年齡也不小了,過去有許多無憂無慮的日子值得回味。他年輕時開車想必是一個胳膊肘擱在車窗外,一隻手放在身旁女友的膝上。令人吃驚的是,此刻閃現在我腦海中的這個女友竟然是米拉。 他小心地將車倒出停車的路緣,默默地開上了路。沃爾特身材魁梧,方方正正的就像一根方形基柱;他的脖子看上去不像脖子,倒像是多出的一個肩膀。他身上散發出一種並不討厭的破靴子和汽油的混合氣味。從他的格子襯衫和棒球帽來看,他不打算參加畢業典禮。他從來不看書,這一點倒使我們倆相處更加自在。對他來說,他只知道勞拉是我的妹妹,而她的死是個遺憾,僅此而已。 我應該嫁一個像沃爾特這樣的男人。握著他的手感覺真好。 不,我不該嫁給任何人。這樣能省去許多麻煩。 沃爾特在中學門口停了車。學校的建築是戰後的時髦樣式,已有五十年的歷史,但對我來說還是新的。我不習慣這種平平的、毫無生氣的房子,整個看上去就像一個大紙板箱。年輕人和他們的父母一群群地走過人行道,穿過草坪,擁進了學校大門。他們穿的衣服都是各種夏天的色彩。米拉在等我們,站在臺階上向我們打招呼。她穿著印有大朵紅玫瑰的白色裙子。其實,這樣的大屁股女人不該穿大花的衣服。還有,她系的腰帶也不是我喜歡的那種。她把自己的灰頭髮燙成卷,仿佛英國律師戴的那種假髮套。 「你遲到了,」她對沃爾特說道。 「不是我遲到了,」他回答說,「而是大家來早了。再說,也沒有必要讓她坐著乾等吧。」他們習慣於用第三人稱來稱呼我,好像我是個孩子或一個寵物似的。 沃爾特將我的胳膊遞給了米拉,於是我們一起上了門前的臺階,就像「三人綁腿賽跑」一樣。我感到,米拉扶著我一定覺得我像是一根粘著粥、滑膩膩的易碎的骨頭。我本應拿上我的拐杖,可是我又不能拄著它到臺上去;肯定有人會被它絆倒的。 米拉把我帶到台後,問我是否要去洗手間——她總是記著這事——然後就讓我坐在化妝間裡。「你就坐在這裡等,」她說道。接著,她就顛著屁股匆忙跑開了;她要確保一切無誤。 化妝鏡四周有一圈小圓燈,猶如劇院中的一樣。燈光能使你在鏡子中的形象更動人,但我卻沒有這樣的感覺:我看上去病病歪歪的,皮膚蒼白,就像是水中浸泡過的肉。是自己嚇自己,還是真的病了?我自己都無法確定。 我找出自己的梳子,馬虎地在頭頂上劃了幾下。米拉老是嚇唬我,要帶我去她所謂的「美容院」的女理髮師那裡做頭髮。這個髮廊的正式名字叫「發港」,男女頭髮都做。不過,我總是拒絕。至少我能保留自己的髮式,雖然頭髮根根向上捲曲。頭髮下面可以看到幾處頭皮,顏色像淡紅的耗子爪。如果被大風一吹,頭髮就會像蒲公英的絨毛般地散開,露出頭皮上的點點發根。 米拉給我留下一塊她專為校友茶會製作的巧克力蛋糕,以及一個帶有旋蓋的杯子——裡面是她自己的「炮臺苦水」咖啡。我既不能喝又不能吃,可上帝為何還要造廁所?我留下了幾片蛋糕屑,表示吃過了。 米拉風風火火地奔進了化妝間,把我從椅子中抱出來,拉著我朝前走。一路上我與校長握了手;他對我能參加這次典禮表示高興。接著,我被引見給副校長、校友會主席、英語科的主任——一位身穿褲裝的女士、青年商會的代表,以及議會的本地議員。除了以前理查德從政的時候,我還從未在同一場合碰到過這麼多社會名流呢。 米拉把我扶到我的位子上,悄聲說:「我就坐在側面的包廂裡。」學校的交響樂團開始發出吱呀的奏樂聲,接著大家就一起高唱《哦,加拿大!》。至於歌詞,我從來都記不住,因為它不斷地改動。如今歌詞甚至還加進了法語,這可是從未聽說過的。我們坐下了,大家都感到一種無法言表的自豪情緒在湧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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