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盲刺客 | 上頁 下頁 |
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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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色盒子 橘黃色的鬱金香開了,花瓣皺巴巴、亂蓬蓬的,猶如戰罷歸來的散兵游勇。我輕鬆地向它們問好,就像從一幢被炸毀的大樓裡向它們揮手;不過,沒有我的照料,它們也一定盡情開放。我有時也會去後花園的瓦礫中翻翻,清理掉一些幹莖和落葉,但僅此而已。我已經無法雙膝跪地,用手來扒土了。 昨天,我去醫生那裡看我的頭暈病。他對我說,我得的病是所謂的心,似乎健康的人是沒有這種心的。看來我不會永遠活著,而只會像關在瓶子裡的女巫那樣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老、越來越髒。很早以前就一直嘮叨著不想活了,而如今我意識到這個願望真的快要實現了。儘管現在我已經改變了主意。 我裹了一條披巾,坐在後門廊的一張斑駁的木桌旁;這張桌子是我讓沃爾特從車庫裡拿來的。車庫裡堆放著以前的房主留下的常用物品:一些幹了的漆罐、一堆柏油木瓦、半罐鏽釘、一卷掛畫的金屬線。還有幹了的麻雀屍體,以及被老鼠做窩的軟墊子。沃爾特用清潔劑將墊子上的老鼠窩洗掉了,但上面還是殘留著老鼠的氣味。 我面前放著一杯茶、一個切成四小塊的蘋果,以及一本帶有藍條紋的便箋紙——就像人們以前睡衣上的那種條紋。我還買來了一支新圓珠筆,筆桿是黑塑料的,頭上有一個滑動珠子;是便宜貨。我還記得我的第一支自來水筆,摸上去十分光滑,藍色的墨水弄得我手指上到處都是。筆桿是膠木做的,外面還鑲著銀。那是一九二九年,當時我只有十三歲,勞拉未征得我的同意就把這支筆借走了——她借東西一貫如此——結果三下兩下就把它弄壞了。我自然原諒了她。我總是在原諒她;我只能這樣做,因為在那個荊棘叢生的「孤島」上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在等待營救。其實,在這個大陸上,每個人都在等待營救。 我寫這些東西是為了誰?為我自己嗎?我想不是。我並不想日後讓我自己來重讀這些東西,因為日後難以捉摸。那麼,是為我死後的某個陌生人嗎?我沒有這樣的雄心,或者說沒有這樣的希望。 或許我並不是為了任何人。或許只是像小孩子在雪地上塗寫他們的名字一樣。 我不如以前那樣敏捷了。手指僵硬而不聽使喚,手中的筆顫顫巍巍,好一陣子才形成文字。不過,我還是堅持俯身寫作,仿佛是在月光下縫衣服。 當我朝鏡子裡望去,我看到了一個老婦人;或者不用老字,因為如今不可以再說誰老了,那麼就用年長吧。有時候我從鏡子中看到一個年長的婦人,像我從未謀面的祖母,或者像我自己的母親(如果她能活到我這樣的年齡)。可有時正相反,我又從鏡子中看到一張我曾經精心修飾過的、自憐的少女臉龐,在我現在的臉上忽隱忽現;尤其是在午後時分,陽光斜照,這張臉看上去是如此鬆軟和透明,我可以像褪絲襪一樣把它褪下來。 醫生說,為了我的心臟,我需要每天散步。但我寧可不去散步。這倒並非因為我不願意走動,而是不願意出去抛頭露面。人們會注視我、議論我——這是我的想像嗎?也許是,也許不是。我畢竟是在這兒土生土長的,就像是一塊曾經建有珍貴建築而如今只剩下一堆瓦礫的空地。 我喜歡待在屋裡不出來,慢慢變成附近孩子們嗤之以鼻,卻還抱有幾分敬畏的隱士。讓四周的灌木和野草瘋長,讓房門鏽住。而我自己身穿睡袍躺在床上,讓頭髮越長越長,鋪滿枕頭,手指甲長得如貓爪一般;蠟燭油滴得滿地毯都是。不過,很久以前我就在經典和浪漫之間作出了選擇。我寧願自己被直挺挺地安葬——躺在白晝下的墳墓裡。 也許我不該搬回這裡來住。不過,那時候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就像瑞妮曾經說過的:這鬼地方你熟悉。 今天我努力走出了屋子,一直步行到了公墓。我總得為這傻乎乎的漫步找個目的地吧。我戴著寬邊草帽和淺墨鏡來遮擋耀眼的陽光,還帶上了手杖用來探測路緣。此外,我還帶了一隻塑料購物袋。 我沿著伊利街往前走,經過了乾洗店和照相館,以及主街上的幾家老店;它們成功地克服了小鎮郊區新開的購物中心造成的顧客分流而生存下來。貝蒂小吃店則又換了新老闆。遲早新老闆也會受不了的,要麼死掉,要麼搬到佛羅里達去。小吃店現在新建了一個天井花園,遊客們可以坐在裡面盡情地曬太陽;它過去是一塊有裂縫的水泥地,是用來放置垃圾筒的。他們將出售的意大利餃子和「卡布基諾」咖啡大膽地放在櫥窗裡,似乎鎮上的每個人一看自然就會明白這些東西是什麼。好了,人們現在明白了;人們已經品嘗過這些東西,即使僅僅是為了獲得譏笑的權利。我不需要咖啡上有泡沫。那東西看上去像剃須霜。喝一口滿嘴泡沫。 雞肉餡餅曾經是這兒的特色食品,可它早就被漢堡包取而代之了。但是,米拉告誡我不要吃漢堡包。她說,漢堡包中的牛肉是人們在用電鋸鋸凍牛時,掉在地上的肉末做成的。這是她在理髮店雜誌上看到的。 公墓有一道鐵門,上方有一個帶著複雜的渦卷裝飾的拱形牌樓,上面刻著:儘管我穿越死亡之穀,但我不怕邪,因為有你的陪伴。不錯,如果有兩個人的話,表面上感覺要安全點;可你是一個滑頭的傢伙。我所認識的每個你都有一套溜走的方法。他們要麼溜出鎮,要麼背信棄義,否則就像飛蟲一樣墜地。那麼,你又在哪裡呢? 就在這公墓裡。 蔡斯家族的紀念碑是不容易錯過的:它比所有別的建築物都要高大。這塊四角呈渦卷狀的巨大方形石碑上雕有兩個維多利亞風格的天使,看上去多愁善感,但工藝精湛。一個天使站著,頭偏向一邊作哀悼狀,一隻手輕柔地搭在另一個天使的肩上。另一個天使跪著,頭靠在站立的天使的大腿上,捧著一束百合花,兩眼凝視前方。這兩個天使體態優雅,身上裹著帶褶皺的柔和的堅硬外衣,但根據身體的曲線可以判斷她們是女性。年復一年的酸雨正在奪去她們美麗的容顏:曾經炯炯有神的眼睛如今一片模糊,並且斑斑點點,仿佛生了白內障一般。不過,也許是我自己的視力不行了。 我和勞拉過去常來這個地方。起先是由瑞妮帶我們來的;她認為帶孩子們來看看家族的墓地對他們多少有點好處。後來,我們就自己來了;這可是要求出門的一個虔誠的、容易被接受的藉口。當勞拉還很小時,她常說那兩個天使就是我們倆。我告訴她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兩個天使是我們的祖母立的,那時我們還未出生呢。然而,勞拉就是不理睬我的推理。她更注重形式——注重事物以什麼形式存在,而不是事物本身是什麼。她渴望的是精神。 這些年來,我每年至少來墓地兩次,不為別的,就是為掃墓。我曾一度開著車來,可現在不行了;我的視力太差。我艱難地彎下腰去,拾起一束束已經枯萎的鮮花——這些鮮花都是不知姓名的勞拉的仰慕者獻的——並將它們塞進我的塑料購物袋中。如今,勞拉墓前的鮮花已經不如從前那麼多了,但仍然數量可觀。今天的許多花看來還相當新鮮。我偶爾還發現了香燭,似乎有人在此招過勞拉的亡魂。 拾掇好勞拉墓前的花束,我就繞碑一圈,讀起碑兩邊刻著的蔡斯家族的亡者名單。本傑明·蔡斯和他心愛的妻子阿黛莉婭;諾弗爾·蔡斯和他心愛的妻子莉蓮娜。埃德加和珀西瓦爾;他們不像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再也不會變老了。 還有勞拉,她無處不在。她的精神無處不在。 我想起了肉末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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