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可以吃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七九


  這樣她把一個光光的自身子做好了。它看上去有點不雅,松鬆軟軟的,沾滿了糖漿,躺在盤子裡,沒有五官。現在得動手給它做衣裳了,她在鋁制噴嘴裡灌上鮮豔的粉紅色糖漿,先是給它加上一套比基尼泳裝,但覺得過分暴露,於是又在它的腹部也加上顏色。這一來成了普通的泳裝,但是她覺得還是不稱心,於是便繼續添加顏色,從上到下都填滿了顏色,結果就成了一件蹩腳的連衣裙。在一陣衝動之中她又在它脖子周圍加上一圈花邊,裙子的邊沿也加上花邊。她又給它畫了一個豐滿的笑眯眯的嘴巴,再畫上一雙紅鞋子來搭配。最後,在兩隻怪模怪樣的手上又各畫了五個粉紅的指甲。

  這個人形蛋糕沒有頭髮,沒有眼睛,只有嘴巴,顯得很怪。她把鋁制噴嘴洗乾淨,又在裡面加上巧克力糖漿。她畫了個鼻子和兩隻大眼睛,又在眼睛上加上許多睫毛和兩道眉毛。為了突出輪廓,她在兩條腿中間畫了一條分界線,同時也在胳膊和軀幹之間畫上黑線。畫頭髮花去了不少時間,因為先要做出一團團複雜的發卷,高高地堆在頭頂,然後再向雙肩披散下來。

  眼眶裡面還是空的。她決定用綠色——也可以用紅色或者黃色,她就買了這三種色素——她用牙籤挑了綠顏色填到眼眶裡。

  接下來只要加上銀色小圓片就可以了。她在每只眼睛裡貼上一個作為眼珠。其他的圓片她就用到粉紅裙子上作點綴,在頭髮上也粘了幾片。這一來這個女人就像是一個古董店裡造型優美的瓷娃娃了。霎時間,她倒有些懊悔自己沒有買幾根生日蠟燭,不過再一想,買了蠟燭的話又該插在哪兒呢?已經沒有地方了。這個塑像完成了。

  她的這件作品抬著頭,娃娃樣的臉茫然地對著她,只有兩隻綠眼睛裡銀色的圓片露出一絲智慧的光芒。她在做蛋糕時滿心歡喜,但這會兒看著它,她陷入到沉思之中。她在這個女人身上已經花了不少功夫,她會得到怎麼樣的結果呢?

  「你看起來很好吃啊,」她對她說。「很吊人胃口。這就是你的結果;誰叫你是給人吃的東西呢?」一想到食物,她的胃便一陣抽搐。她對自己的作品感到一陣同情,但現在她對此已經是無能為力了,她的命運已經不可變更了。這時,樓梯上響起了彼得的腳步聲。

  刹那間,瑪麗安突然覺得自己真是太愚蠢了,她這種行為在一個神智健全的旁觀者眼裡,不是顯得太幼稚,太不成體統了嗎?她這是玩的什麼遊戲啊?但問題並不在這兒,她把一絡頭髮往後一持,緊張地告誡自己。不過要是彼得覺得這純粹是胡鬧的話,她是會相信他的,她會附和他對自己的看法,他會哈哈一笑,然後兩人坐下來,好好喝上一杯茶。

  彼得的腦袋從樓梯口露了出來,她朝他嚴肅地一笑。他雙眉緊鎖,下巴揚起,說明他仍在生氣。他的穿著倒也很適合這種心情,那是一套剪裁合身,但卻令人無法親近的線條死板的西裝,不過領帶上是渦卷花紋,帶著暗暗的紫紅色。

  「哎,那到底是怎麼回事……」他開口便問。

  「彼得,幹嗎不進來坐下。我先讓你看一件東西,你一定想不到。然後要是你高興的話,我們可以好好談談。」她又朝他笑了。

  他給懵住了,緊鎖著的眉頭也舒展了開來;他一定是以為她會結結巴巴地道歉的呢。不過他還是聽從她的建議,走進起居室裡。她仍在門道裡站了一會兒,幾乎是滿腹柔情地從背後望著他的腦袋靠到長沙發上。現在她又見到了他,見到了彼得本人,同平常一樣實實在在,昨晚的恐懼便化成了愚蠢的歇斯底里,同鄧肯的相會也成了一件蠢事,一種逃避;這會兒她幾乎想不起他的模樣來了。彼得畢竟不是敵人,他只是同其他大多數人一樣,是個過著正常生活的人。她想要觸摸他的脖子,跟他說他不應該生氣,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是鄧肯的精神上有些變態。

  不過他的肩膀使她覺得有些不對頭。他一定是兩手交叉抱在胸前坐著。這顆腦袋的另一側可以是任何別人的臉。這些人都穿真正的衣服,有真實的身體:那些在報紙上出頭露面的,那些還沒有多大名氣的,正倚在樓上窗口等待機會瞄準獵物;你天天在大街上從他們前面走過。在下午時分把他看作一個正常的對別人毫無危險的人物並不難,但這並不能改變事情的本質。對現實作出這樣的解釋需要付出代價,那就是檢驗一下另一種說法是否正確。

  她走進廚房,雙手端著盤子走了出來;她小心翼翼,幾乎是畢恭畢敬,似乎捧在她手上的是某種宗教儀式上的聖物,或者是某一齣戲劇中放在絲絨墊子上的聖像或王冠。她跪下身來,把盤子放到彼得前面的咖啡桌上。

  「你一直在想方設法把我給毀掉,不是嗎?」她說。「你一直在想方設法同化我。不過我已經給你做了個替身,這東西你是會更喜歡的。你追求的其實就是這個東西,對嗎?我給你拿把叉子來,」她又乾巴巴地加上一句。

  彼得看看蛋糕,又看看她的臉,接著把眼光又轉到蛋糕上去。她並沒有笑。

  他吃驚得目瞪口呆了,顯然他並不認為她是在胡鬧。

  他很快就抽身離開了,他們根本沒有談幾句話;他似乎很狼狽,急著要走,連茶也不肯喝一口。在他走後,她站在一邊低頭望著這個小人兒。那麼彼得並沒有吃它。作為一種象徵,它完完全全失敗了。它銀色的眼睛望著她,帶著神秘的嘲諷神情,不過又顯得十分可口。

  突然她感覺到饑餓。餓得要命。說到底這只不過是個蛋糕。她端起盤子,把它放到廚房裡的桌子上,找出一把叉子來。「我先來吃腿,」她作出了決定。

  她考慮了一下第一口的味道。她又能夠品嘗、咀嚼和吞咽食物了,這種感覺似乎有點怪,但真是好極了。不錯,她心裡這麼判斷;可惜檸檬少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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