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可以吃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七七


  瑪麗安大口喘著氣,還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他們是站在一個懸崖的邊沿上。

  再往前路突然斷了。在他們腳下是一個巨大的近似圓形的深坑,圓坑的邊上是一圈圈的路,螺旋形的通往坑底,坑底是一大片積雪覆蓋的平地。正對他們站的地方,隔著圓坑,大概有四分之一英里遠吧,是一排工棚樣的黑色建築。似乎早已關閉,沒人住了。

  「那是什麼?」她問。

  「只是一家制磚廠,」鄧肯回答。「底下都是粘土,工人開著蒸汽挖土機沿著這條路下去把土挖上來。」

  「我還是第一回聽說在溝裡有這樣的東西,」她說。在城市裡有這麼深的一個大坑,似乎有點不大對勁,大家總以為城裡最深的地方就數這些溝子了。這使她有點懷疑坑底那白白的一片究竟是不是結結實實的土地;它看來像是薄薄的一層冰,底下很可能是空的,總之不大安全,要是你走在上面的話,很可能會陷到裡面去。

  「嗅,溝裡藏著不少好東西。附近還有個監獄呢。」

  鄧肯坐在崖邊,兩條腿漫不經心地晃動著,他又隨手掏出一支香煙來。過了一會兒她也在他身邊坐下了,不過她還是有些擔心他們身下的泥土不夠結實。這種東西很容易坍塌。他們倆都瞅著從地面上挖下去的這個大深坑。

  「不知道現在幾點鐘了,」瑪麗安說。她說話時注意地聽著:她的聲音在這片空曠的原野上很快就消失了。

  鄧肯沒有回答。他不聲不響地抽完了香煙,然後站起身,沿著坑邊緣走了幾步,到了一片沒有草的平地上,躺倒在雪地裡。他攤開雙手雙腳,仰望著天空,顯得十分平靜。瑪麗安走過去也躺了下來。

  「你會著涼的,」他說,「不過要是你樂意你就躺下吧。」

  她躺在離他有一臂之遙的地方。在這兒靠得太近似乎不大合適。頭頂上天空是一片淺灰色,雖然太陽給雲遮住了,但漫射的光線還是把整個天空照亮了。

  在一片寂靜中鄧肯開口說:「那麼你怎麼不能回去呢?我是說,你不是就要結婚成家了嗎?我本來以為你是挺能幹的呢。」

  「我是準備要結婚,」她苦惱地說。「可是現在不同了,我不知道,」她不想談論這個問題。

  「別人會說這自然是你心中的想法。」

  「這我明白,一她不耐煩地說:她又不是個白癡。「但我有什麼辦法能擺脫它呢?」

  「應該說,你問我這個問題,」鄧肯的聲音說,「顯然是找錯了人。別人都說我生活在幻想的世界裡面。不過至少我的幻想在某種程度上全是我自己的東西,都是我自己選擇的,我有時候喜歡這些東西。但是你似乎不大喜歡你作出的選擇。」

  「也許我該去心理醫生那裡看一下,」她悶悶不樂地說。

  「哦,別去,別去找他們。他們只是想對你進行調節。」

  「可是我正需要進行一些調節,一點也不錯。老是這樣情緒不穩定,總不是個事啊。」她也想到什麼也不吃活活餓死也不行。她意識到她真正需要的就是基本的安全。這幾個月來她都以為自己正朝著這一方向前進,但實際上她沒有絲毫進展。

  她什麼也沒能做到。目前看來,唯一靠得住的收穫就是鄧肯,這是她實實在在擁有的。

  她突然之間想要確定一下他是不是還在她身邊,他會不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或者沉入到那白白的地面底下。她需要證實一下。

  「你覺得昨晚怎麼樣?」她問。他對此一直隻字未提。

  「覺得什麼怎樣?哦,你是說那件事,」他沉默了幾分鐘。她認真地等他回答,似乎是在等什麼神靈的啟示一般。但是在他終於開口時,他說的卻是:「我喜歡這地方,尤其是冬天這樣的時候,這同絕對零度十分接近。它使我感到更通人情。比較而言,我是不會喜歡熱帶島嶼的,那些地方肉的成分太多,我會老是在想,我究竟是不是一棵會走路的蔬菜或者是個巨大的兩棲動物。不過在雪地上你離一無所有的狀態可算是最近了。」

  瑪麗安被他搞糊塗了,這同她的問題有什麼關係呢?

  「你希望我說那事令我終生難忘,是嗎?」他問道。「它使我從我的殼子裡解脫出來,讓我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解決了我所有的問題,是嗎?」

  「嗯……」

  「你肯定希望是這樣,我早就看得出來你會如此。我喜歡別的人加入到我的幻想生活之中,在某種程度上,一般我也很願意參加到他們的幻想生活中去。那件事很不錯,就像平時一樣。」

  要理解這番話的含意太容易了,簡直不費吹灰之力。這麼說她並不是第一個。

  她原先把自己設想成一個身穿漿得雪白的工作服的護士角色,以給自己最後一點安慰,這會兒也完全垮掉了;她覺得自己幾乎連生氣也沒有精力。那麼她是完全上了他的當了。她本應該想到這一點的。她瞪著茫茫的天空,想著這一切,但是,幾分鐘之後,她覺得這並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很可能他這番話跟他以前說的不少事情一樣,也是胡編出來哄她的。

  她坐了起來,撣掉衣袖上的雪。該採取一些行動了。「好吧,你儘管開玩笑好了,」她說。她不想讓他知道她是不是相信他的話。「現在我得決定下一步該怎麼辦了。」

  他咧著嘴沖她一笑。「別來問我,這是你的事。不過看來你的確是應該採取一些措施了:在真空狀態中自尋煩惱最終是會令人厭倦的。是你自己走進了這個死胡同裡,你創造了它,你得自己想辦法走出來。」他站起身來。

  瑪麗安也站了起來。本來她心境已經平靜下來,這會兒她感到一陣絕望又向她襲來,它就像服用了某種毒品之後那樣慢慢滲透到你的肉體裡。「鄧肯,」她說,「你是不是能同我一起回去,跟彼得講一下?我覺得自己沒法開口,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他是不會理解的……」

  「哦,不行,」他說,「你這樣做可不行。這事與我無關。那樣一來會造成災難性的結果,你看不出來嗎?我是指對我來說。」他雙臂抱在胸前,抓住了自己的手肘。

  「求你了,」她說。她知道他會拒絕。

  「不,」他說,「那不行。」他轉過身,低頭看著雪地上他們的身體留下來的印痕。然後他踩到上面去,先是踩自己的,接著又踩上她留下的那個,用腳把積雪攪得一團糟。「你過來,」他說,「我把回去的路指給你看。」他領她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來到一條先往上然後又折下去的路上。底下是條寬大的高速公路,道路婉蜒向上,遠處又有一座橋,橋上行駛著地鐵的車輛。這座橋她認出來了,現在她知道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了。

  「你陪我一起走到那邊也不行嗎?」她問。

  「不行。我還要在這兒待一會兒。不過你是得走了。」他的聲音冷冷的,沒有商量的餘地。他掉轉身走了。

  汽車在身邊飛快地駛過。她朝著橋的方向沿著山坡吃力地往上走,半路上她又回頭望了一眼。她幾乎期望他化成蒸汽,消失在白茫茫的溝壑之中,可他仍然在那裡,只見白色的雪地上映出他黑黑的身影,蹲在深坑的邊上,望著空無一物的深坑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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