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可以吃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七六


  他們手牽手往前走去,鄧肯拉著她的手一前一後地不住甩動。他方才吃早飯時還沉著臉,這會兒似乎莫名其妙地高興起來。他們往坡上走,離湖濱越來越遠。人行道上全是些星期六出門採購的身穿毛皮大衣的婦女,她們目標明確,一個個皺著眉頭,眼睛冷冷地看著別人,像破冰船似的在雪泥裡堅韌不拔地跋涉著,兩手拿著購物袋幫助保持身體的平衡。瑪麗安和鄧肯儘量繞開她們,遇到直向他們沖過來的,就把手分開。街上汽車冒著煙駛過,濺起點點的泥水。灰暗的天空中掉下一片片的煙灰,厚厚濕濕的,就像雪花那樣。

  「我需要呼吸一點新鮮空氣,」在默不作聲地走了二十分鐘之後,鄧肯開口說。

  「這裡就像魚缸裡擠滿了一些快要死的螞蟻一樣。我們去坐一段地鐵,你能行嗎?」

  她點點頭。她想,走得越遠越好。

  他們在最近的那個鋪著淡藍色瓷磚的樓道走了下去;地鐵裡到處可以聞見濕毛衣和樟腦丸的氣味。過不多久,他們又乘電梯來到地面上。

  「我們坐有軌電車吧,」鄧肯說。看來他對去什麼地方心中完全有數,瑪麗安對此真是求之不得。他帶路。一切由他作主。

  電車上沒座位了,他們只好站著。瑪麗安一隻手拉住了金屬杆,彎下身來朝窗外看去。站在她旁邊的那個人頭上戴著釘有金色大閃光片的綠橙相間的針織羊毛帽,活像個茶壺套,越過帽頂她看見車窗外邊掠過一片她不熟悉的景象,起初是商店,接著是住房,後來過了一座橋,在這之後又經過好些住房。她不知道這究竟在城裡的哪一部分。

  鄧肯伸手拉住了她頭上方的繩子。電車漸漸停住了,他們擠到後門那裡跳下了車。

  「現在得走路了,」鄧肯說。他拐到一條小路上。這裡的房屋比瑪麗安住的地區的要小一點,也比較新一點,但看來仍然是暗暗高高的。好些房子前面有帶方形柱子的木門廊,漆已經發灰或者白裡泛黃。草地上的雪比較乾淨。他們走過時,有個老頭正用鏟子在小路上鏟雪。四周一片沉靜,鏟子那喀嚓喀嚓的聲音聽起來大得出奇。這裡的貓出奇地多。瑪麗安想,等春天雪融化了,這街上的氣味一定怪難聞的:雪一化泥上露了出來;水仙花抽芽;受潮的木頭和去年的樹葉都在腐爛;貓冬天在雪地裡到處挖洞排泄,自以為既乾淨又隱蔽,雪一化就糟糕了。那時老人們只好拿著鏟子從灰色大門裡走出來,吱吱咯咯地踩著草地,把汙物掩埋起來。春季大掃除,這也帶有一種目的感。

  他們走到街對面,走下一個很陡的坡道。突然鄧肯拔腳飛跑起來,他拖著瑪麗安,就像拉著雪橇一樣。

  「別跑!」她嚷道,她聲音那麼大,自己也吃了一驚。「我跑不動!」她覺得在他們經過的地方,所有窗戶裡的窗簾都令人不安地晃動著,似乎每幢房子裡都有人板著臉在觀看。

  「不!」鄧肯回過頭來朝她大叫道。一我們這是在逃啊!快點吧!」

  她腋下有條線縫繃裂了。她似乎看到身上的紅色連衣裙在空中破裂開來,一塊塊碎片就像羽毛似的落在她身後。他們。經跑下了人行道,在路當中朝著一個柵欄搖搖晃晃地滑過去,柵欄上有個黃黑格子的牌子,上面寫著「危險」二字。她擔心他們會穿過木柵欄,然後以一種慢動作從後面哪個看不見的邊緣翻出去,就像電影裡面汽車從懸崖上翻下那樣,但鄧肯在最後關頭一拐彎從柵欄盡頭繞了過去,他們來到了一條鋪著煤渣的小道上,小道兩邊是高高的陡坡。前面很快就到山腳下的步行橋,鄧肯收住了腳步,瑪麗安腳下一滑,撞到了他身上。

  她的肺痛得要命,由於呼吸急促,她只覺得頭暈目眩。他們靠在步行橋一側的水泥矮牆上,瑪麗安雙臂擱在牆的頂上喘氣。她朝外望去,與她眼睛在同一水平線上的全是樹木的頂部,糾纏在一起的樹枝尖端已經變成淡淡的紅色和黃色,枝頭長滿了葉芽。

  「我們還沒有到地方,」鄧肯說。他拉拉她的胳膊說,「我們下去吧。」他領著她走到橋的盡頭,橋的一側有條人踩出來的小路,泥濘的路上全是些腳印。他們小心翼翼地爬了下去,側著腳一步一步地走著,就像小孩學走樓梯一樣。步行橋底下冰淩融化的水滴在他們身上。

  他們來到下面的平地上,瑪麗安問:「到了嗎?」

  「還沒有,」鄧肯說。他又離開橋朝前走。瑪麗安只希望能找個地方坐一坐。

  他們來到了把這個城市分割成幾個部分的溝壑裡,但究竟是在哪一道溝裡,她不清楚。從她家起居室窗戶朝外看,也可以見到一條深溝,她也曾經到那條溝附近去散步,但是這一條溝她卻完全認不得。這條溝又窄又深,周邊長著樹木,這些樹木看起來就像把積雪擋在了陡坡上。遠處溝邊上有小孩在玩耍,瑪麗安可以看見他們鮮豔的紅藍衣服,隱約聽見他們的笑聲。

  他倆一前一後沿著上了凍的雪地上一條小道往前走。這條路有人走過,不過走的人並不多。時不時她注意到一些足跡,她認為那是馬的蹄印。鄧肯呢,她只看見他弓起的背和在雪地上不停地搬動的兩隻腳。

  她很希望他能轉過身來,好讓她看見他的臉;這會兒只看見他毫無表情的後背,這使她有點不安。

  「我們馬上就可以坐下來了,」他像是在回答她的話。

  她沒有看到什麼地方可以坐的。他們這會兒穿過了一片長著高高的雜草的田野,乾枯的草稈擦著他們身上。這些草中有一枝黃、川續斷、牛膝,還有一種乾癟了的不知名的灰色植物。牛膝長著一撮撮棕色的刺果,川續斷的穩子在日曬雨淋之下變成了銀白色。除此之外,地面上便只是一大片草梗和枝條,顯得十分單調。再往前,兩邊便是溝壁,在溝頂上有房子了,一排房子很懸乎地建在溝邊上,由於風雨侵蝕的緣故,溝壁上到處可以見到剝落的痕跡。小溪鑽到地底下不見了。

  瑪麗安掉頭往後面看了看。深溝拐了個彎;她走過時並沒有注意到;在他們前面又出現了一座橋,這座橋大一些。他們繼續往前走去。

  「我喜歡冬天到這兒來,」過了一會兒鄧肯開口說。「以前我只是在夏天來過。

  這兒長滿了樹木和野草,到處都是厚厚的葉子,三尺之外你就看不見路了,有的藤有毒。而且人又多。喝醉酒的老頭在橋底下睡覺,小孩到這邊來玩耍。附近有個賽馬訓練場,我們現在走的這條路大概就是馬道。我以前到這兒來是因為這裡比較涼快。不過下了雪就更好。把那些垃圾都遮蓋起來了。喏,現在有人往這裡面填垃圾,先是從小溪那邊開始的,真不明白他們怎麼喜歡把東西到處亂扔,舊輪胎啦、罐頭啦……把風景都破壞了……」她看不見他的嘴,這番話就像是空中傳來似的;他說話的聲音很急促,嗡嗡的叫人聽不清楚,似乎積雪把。聲音吸收掉了。

  他們來到了一個比較寬敞的地方,這裡草稀少一些。鄧肯離開了小路,踩著結了冰的積雪往前走,瑪麗安跟在他後面。他一們深一腳淺一腳地爬到了一個小山丘上。

  「到了,」鄧肯說,他停住腳,轉過身來伸手把她拉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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