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可以吃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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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廚房裡卻是一片狼藉,那樣子仿佛就像發了洪水似的。瑪麗安在一大堆髒杯碟中東翻西找,想要找出一個乾淨杯子來;她方才把自己的杯子放在外面什麼地方了,再也想不起來是在哪裡,她想另拿個杯子來喝點飲料。 乾淨杯子全用掉了。她揀起一個髒杯子,在水龍頭底下沖洗乾淨,小心翼翼地給自己斟上一小杯威士忌。她心裡覺得很放鬆,有一種無牽無掛的浮動感,就像躺在池塘裡水面上一樣。她走到門道裡,倚在那裡向房裡望去。 「我應付得還行,應付得還行,」她自言自語地說。這使她很有幾分詫異,但更使她十分開心。客人們都在那裡(她眼光掃了一下,發現只缺了恩斯麗和費什,哦,還有倫,不知道這幾個人到哪裡去了),一個都不少,大家的舉動跟出席別的晚會沒有兩樣;她自己也是如此。這些人都在支持著她,她可以自由自在地浮動,不用擔心沉下去,她感到自己也是他們當中的一員,這使她很踏實。她心底不由對他們大家,對他們清晰的體形和面容充滿了溫情。她平時都看不大清他們的模樣,這會兒,仿佛有一盞聚光燈照著似的,她把他們大家看得一清二楚。她甚至於對那些太太以及一隻手正在做手勢的特雷弗,還有辦公室裡的幾位同事都產生了好感。 身穿一身亮閃閃的淡藍衣裙的米麗在那邊笑著,艾咪並不知道自己的襯裙邊沿露了出來,還在四處走動……彼得也包括在內,他手上還捧著相機,時不時舉起鏡頭照相。他這副模樣使她想起了家庭電影的廣告,一家之主的父親花去一卷一卷的膠片,拍攝的無非就是這些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的鏡頭,人們笑著舉杯祝酒,孩子們慶祝生日晚會……有什麼題材能比這更好呢? 那麼,這就是他的內心世界的真實反映,她快樂地想著,這就是他將來的模樣。 隱藏在他的外表之下的這個真正的彼得,並沒有什麼奇怪,沒有什麼可怕的,他只是這個可以朝夕相伴,開開心心地過家常日子的男人。這個在家庭電影中常見的典型角色。是我喚醒了他的內在本性,她想,是我挑起了他的熱情。她喝下一口威士忌。 這可是一番長長的找尋。她透過時間的走廊,一個個房間追尋過去,這都是一些長長的走廊,大大的房間。一切似乎都放慢下來。 她沿著走廊邊走邊想,要是彼得真是那樣,他到四十五歲時會不會挺著個啤酒肚呢?他在星期六會不會馬馬虎虎套件衣服,穿著皺巴巴的工裝褲到地下室他那小車間裡幹活去呢?這一形象很令人安心,他會有業餘愛好,他會舒舒服服的,他會像別人一樣。 她打開右面一個房門走了進去。彼得在裡面;他四十五歲,頭頂已經有點禿了,但仍然可以認得出這是彼得。在明媚的陽光之下,他站在烤肉架旁邊,手上拿著一個長叉子。圍著廚師的圍裙。她仔細地在花園裡尋找自己,但是她不在那裡,這一結果使她大為掃興。 不,她想,一定是走錯了地方,肯定還有其他的房間。現在她又看到在花園另一邊的樹籬上還有一扇門。她穿過草地朝那裡走去,在經過那個紋絲不動的人影身後時,她看到他另一隻手上拿著一把砍肉的大刀;她上前推開門走了進去。 她又回到了彼得的起居室裡,手上拿著酒杯,倚在門框上,房間裡還是那些客人,還是那麼吵鬧。只不過這會兒那些人顯得更清楚,輪廓更為分明,距離更遠,他們的動作越來越快,大家都準備回家了。一長排太太們穿著大衣,從臥室裡走出來,趔趔趄趄地走出門,跟在丈夫後面,一邊互相道別。那個身穿紅衣服毫無立體感的小女子是誰?她的姿勢就像郵購目錄上的紙做的女人,微笑著轉過來轉過去,在大片白白的背景上折騰……不可能這樣,應該還有一些其他東西。她又跑到下一扇門前,猛地將門拉開。 彼得在裡面;他身上是一套考究的深色冬裝,手上拿著相機,不過這會兒她看清那究竟是什麼東西了。再沒有別的門了,她伸手到背後去摸門把手,不敢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只見他舉起相機瞄準了她;他張開嘴巴,露出了滿嘴的牙齒。接著一道眩目的亮光在她眼前一閃。 「別這樣!」她一聲尖叫,用手臂遮住了臉。 「怎麼啦,親愛的?」她抬起頭來。彼得站在她面前。真的是他。她伸出手,摸摸他的臉。 「我嚇了一跳,」她說。 「你不勝酒力了,對嗎,親愛的,」他說,口氣中既是憐愛又有些著惱。「我整個晚上一直在拍照,你該習慣這件事的。」 「那張相片是照的我嗎?」她問,溫順地朝他笑了笑。她覺得這就像一個有點破損的巨大的廣告牌上畫的那種笑容,廣告牌上的紙已經一片片翹起,有的已經脫落了,露出了下面的金屬底板……「不是,照的是房間那一頭的特裡格。沒關係,等下再給你照。不過,親愛的,你最好不要再喝了,你都站不大穩了。」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走開了。 那麼,她還沒有什麼危險。她得趁早脫身,要不就太遲了。她轉過身,把酒杯放到廚房桌子上,絕望突然使她的心靈狡黠起來。這都取決於她能不能找到鄧肯,他是會知道該怎麼辦的。 她朝廚房四周掃了一眼,然後拿起她的酒杯,把裡面的酒倒到水槽裡。她得留神不留下任何痕跡。然後她拿起電話,撥了鄧肯的號碼。電話鈴響了又響,沒有人接。她放下話筒。廳裡又閃過一道亮光,接著只聽見彼得哈哈大笑。她不該穿紅色的衣服,它太引人注目了。 她側身走進臥室。我得留神別把什麼給忘了,她跟自己說;我再不能回來了。 在這之前,她一直在猜想不知他們結婚之後臥室裡會是什麼樣子,她想像出各種各樣的佈置和色調。這會兒她明白了。臥室就會是這樣,一成不變。她在床上的衣服堆裡尋找自己的大衣,刹那間她都記不起它究竟是什麼樣兒,不過她最終還是找到了它,把它套到身上;她故意避開鏡子。她也不知道現在究竟是幾點鐘了。她朝自己手腕上一看,沒有手錶。對了,她把手錶脫下來放在家裡了,因為恩斯麗說她的手錶同服裝的整體效果不大相配。 在廳裡一片鬧哄哄的談笑聲中,傳出了彼得的聲音。「請大家注意,我們來照張集體照,大家一起來。」 她得趕快了。現在的問題是如何從廳裡溜出去。她得儘量不引起別人注意才行。 她又脫下大衣,把它團成一團挾在左臂底下,她指望這身衣裙能夠有效地保護她,使她混在人堆裡不扎眼。她緊靠著牆,擠在人叢中向房門走去,儘量躲在人們的身體和衣裙背後。彼得在房裡另一頭忙著安排各人的位置。 她打開門溜了出去,急忙披上大衣,又在報紙上一大排亂七八糟的鞋子中找出了自己的套鞋,然後飛快地穿過走廊向樓梯奔去。這時候她可不能讓彼得逮住,只要他發現了大喝一聲,她就會像個木頭人似地站住,僵在那裡沒法動彈,沒法改變。 她在六樓樓梯平臺站住腳,套上了套鞋之後,又往下奔去,為了避免失腳,她一路上都扶著欄杆。緊身胸衣的金屬支架和橡皮筋箍住了軀幹,身上都覺得麻木了,每走一步都很困難,她得集中注意力……她想,我也許是醉了。可笑的是我並不覺得醉;傻瓜,你完全明白人喝醉了走到外面寒冷的空氣中對毛細血管有害處。不過更重要的是跑出去。 她走到空無一人的門廳裡。儘管並沒有人在後面跟著她,她覺得自己聽見一種聲音;聲音很微弱,就像是玻璃發出的,它像吊燈的叮噹聲那樣給人以一種冷冰冰的感覺,那是這個閃閃發光的空間裡電流的高速振盪聲……她走出大門,來到雪地裡,沿著大街奔跑起來。儘管衣裙擋擋絆絆的,她還是盡可能快地跑著,只聽見積雪被她踩得咯吱咯吱直響。為了保持身體平衡,她眼睛緊盯著人行道,在冬天連平坦的地方也靠不住,她決不能摔倒。彼得這時候也許就跟在後面呢,在這空無一人的寒冷的街道上,他也許靜悄悄地在後面追趕著,時機一到就下手,就像他在廳裡靜悄悄地盯在客人身後搶鏡頭那樣。這個黑色的射手隱藏在偽裝的後面,一直全神貫注地瞄準著她,等她走到靶心當中來,這是個手上拿著致命武器的殺人狂。 她在一塊冰上滑了滑,幾乎摔倒下來。等她站穩腳跟,她回過頭去望瞭望,街上空空的。 「別緊張,」她說,「鎮靜些。」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氣一呼出來幾乎就凝成了霜。她放慢腳步,繼續往前走去。起初她只是盲目地往前奔跑,但這會兒她明白自己要去的地方了。「只要走到洗衣房,」她告訴自己,「你就安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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