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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23

  瑪麗安閒著眼睛伏在床上,彼得在她光背脊上後腰處放了個煙灰缸,他躺在她身旁,邊抽煙邊喝完了手上的雙份威士忌。廳裡的立體聲音響正在播放輕快的音樂。

  儘管她盡力不讓自己緊鎖雙眉,她心裡卻在發愁。這天早上她的身體下令拒絕接受罐頭米飯布丁,這東西好幾個星期以來她都吃得好好的。原先,她有這樣東西作後盾,還覺得挺寬心的,因為它能提供大部分的營養,並且像營養學家維哲斯太太所說,是經過強化處理的。但就在她往布了上倒奶油的時候,她突然間覺得像是看見了一個個小小的繭子,其中包含著小小的生命。

  自從出了這件事以後,她一直想說服自己她並沒有什麼問題,這種小毛病就像風疹一樣,很快就會消失的。但現在她再也無法逃避它了。她想是不是應該找個人談一談。她已經跟鄧肯談過,不過沒用,他似乎認為這很正常,但真正使她煩惱的是她覺得這很可能並不正常。正因如此,她不敢告訴彼得。因為他很可能認為她有點變態或者有神經官能症。這一來對結婚的事他自然就會另作考慮了,他可能會提議將婚禮推遲,等她病好了再說。要是這事出在他身上,她也會這樣說的。那麼,結婚以後再也瞞不住了,她怎麼辦呢?她無法想像。說不定可以各吃各的飯吧。

  早上她正在一面喝咖啡,一面望著沒有吃掉的米飯布了發呆,身穿暗綠色睡袍的恩斯麗走了進來。近來她不再邊哼歌曲邊織毛衣了。她倒是讀了不少書,她說,她這是盡力要設法把問題消除在萌芽狀態。

  她把她的加了鐵質的酵母、麥芽、橙汁、她的專用通便劑以及強化營養的穀類食物聚攏來放在桌上,然後坐了下來。

  「恩斯麗,」瑪麗安問,「你看我這個人正常不正常?」

  「正常並不意味著跟大多數人一樣,」恩斯麗含含混混地說,「沒有哪個人是正常的。」她打開一本平裝本的書讀了起來,一邊還用紅鉛筆在書上劃線。

  反正恩斯麗也說不出什麼所以然來。要是在兩個月之前的話,她准會說是瑪麗安的性生活出了問題,那豈不荒唐可笑。要不她也許會說這跟童年時期某一精神上的創傷有關,譬如在色拉裡吃到一條蜈蚣啦,或者像倫吃小雞那樣啦,但瑪麗安心中完全記不得她有過這樣的事。她向來不挑食,從小父母親就培養她什麼都吃,一般人都說像橄欖啦、蘆筍啦、蛤蜊啦這些東西你一開始吃可能會不習慣,吃一段時候後才會喜歡,但是她從來不是這樣。不過最近恩斯麗倒經常談起行為主義。她說如果有酗酒、同性戀這類毛病的人想要得到根治的話,行為主義心理學家是有辦法把他們治好的,他們給病人看與其毛病有關的各種圖像,然後給他們服用使呼吸暫停的藥物。

  「他們說無論某種行為的根源是什麼,是行為本身成了問題,」恩斯麗跟她說過,「自然還有一些小障礙。要是促使它產生的原因是根深蒂固的,那麼人就很可能會把嗜好轉移到其他方面,例如從酗酒轉為吸毒,或者就自殺。我需要的是預防而不是治療。如果倫真有治病的打算,即使他們能把他治好,」她沉著臉說,「他仍然會責怪我,說首先是我使他染上了病。」

  瑪麗安想,行為主義對她的情況不會有多大用處。像她這種沒有一點積極徵象的毛病,你如何來施加影響呢?如果她一味貪吃,那倒好辦了。醫生總不能先給她看不吃東西的圖像,然後讓她暫停呼吸吧。

  她心裡盤算了一下能不能同其他什麼人談一談。辦公室裡三位處女一定會大感興趣,她們會要你一五一十全講出來,不過她認為她們也不能給她什麼建設性的建議。除此之外,要是她告訴了她們中間隨便哪一個,另外那兩個也會知道,不用多久,她們的熟人個個都會知道,說不定也會傳到彼得耳朵裡去。其他的朋友都不在本地,不是在別的城市,就是出國去了,寫信的話呢似乎太過分了。房東太太呢……那只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她會像個親戚一樣,會表示同情,但是卻不能理解。大家都會覺得這真是不像話,因為吃飯本是人身體的自然功能,瑪麗安竟然會在這方面出了毛病。

  她決定到克拉拉那兒去,並不抱多大的希望——克拉拉肯定沒法給她提什麼具體的建議,但至少她會認真傾聽她的話。瑪麗安先打電話,知道她不會出門,便提前下班了。

  她一進門只見克拉拉正在和第二個孩子在圍欄裡玩,最小的那個在嬰兒提籃裡睡覺,提籃就放在餐廳裡桌子上,到處不見亞瑟的蹤影。

  「很高興你能來,」她說,「喬到學校去了。我馬上就出來沏茶。艾蘭不喜歡待在圍欄裡,」她解釋說,「我是想讓她習慣習慣。」

  「我來沏茶吧,」瑪麗安說,她總覺得克拉拉像個殘疾人,吃飯都要別人端給她。「你就別動了。」

  她東尋西找了好一會兒,才算在洗衣簍子裡找出茶葉、檸檬和一些餅乾,她把茶沏好之後放在茶盤上端過來擺在地板上,隔著欄杆,她把茶遞給了克拉拉。

  「嗯,」等到瑪麗安在地毯上坐好,兩人處在同樣高度以後,克拉拉開口問,「事情怎麼樣?這些天準備婚禮,一定是夠忙的吧。」

  她坐在地上,小孩咬著她襯衫上的扣子,瞧著她的樣子,瑪麗安三年來頭一回對克拉拉有了羡慕的感覺。無論是好是壞,克拉拉的未來就在眼前明擺著,從現在就可以看出她今後的生活道路。她倒不是想同克拉拉交換個位置,她只是想知道自己將來會怎樣,她要走哪一條路,以便使自己作好準備。她害怕的是某天一大早醒來,發覺自己在不知不覺之中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

  「克拉拉,」她問,「你覺得我這個人正常嗎?」克拉拉是她的老朋友,她的看法不會是毫無價值的。克拉拉想了一想。「嗯,我看你挺正常的,」她說,把文蘭嘴裡的扣子拿掉。「依我說你倒是正常得有點反常了,你懂我的意思吧。怎麼回事啊?」

  瑪麗安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她自己正是這樣想的。不過,要是她沒有什麼不正常的話,怎麼又會碰到這樣的問題呢?

  「我最近遇到了點麻煩,」她說,「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哦,什麼事啊?不行,你這小豬穢,這是媽媽的。」

  「有些東西我沒法下嚥,心裡有一種可怕的感覺,」她不知道克拉拉是不是認真在聽她講話。

  「我明白了,」克拉拉說,「我一向就不吃肝。」

  「不過這些東西我一向都是吃的,並不是我討厭它們的味道,而是整個……」

  這很難解釋清楚。

  「我看這是快當新娘的人神經過分緊張的緣故,」克拉拉說,「我結婚前整個禮拜天天一大早都要嘔吐,喬也一樣,」她又加上一句,「這都會過去的。你是不是想要知道一些與……性生活有關的事兒呢?」她小心翼翼地問,看到她這麼謹慎,瑪麗安直覺得好笑。

  「不,謝謝,不必了,」她說。儘管她明白克拉拉的解釋並不正確,她心裡覺得好過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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