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可以吃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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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就座後一直悶聲不響的費什這會兒開口了。他邊吃邊說,吞咽和說話一進一出兩個動作同時進行,形成了一種節奏,瑪麗安心中暗想,這倒有些像是呼吸那樣。他呢似乎完全有辦法自動地進行這種轉換,她想,幸虧是這樣,因為,要是他停住嘴想想什麼的話,那就很可能給噎住或者給嗆著。要是把蝦卡在氣管裡,尤其是蘸了辣根沙司之後,那豈不痛得要命?她著了迷似地望著他,也不必有所掩飾,因為他的眼睛大都閉著。只見他的叉子自動地往嘴裡送,不知他是不是有什麼特異功能,她覺得難以想像,也許他跟蝙蝠一樣能夠感知從叉子上反射回來的超聲波吧,要不就是他那與眾不同的鬍子起著昆蟲觸角一樣的作用。他一刻不停地又吃又說,就連特雷弗忙著把小蝦開胃品撤掉又在他面前上了一碗湯的時候他也沒停下。不過他用叉子在湯裡舀了一下之後發覺不大對勁,這才睜開眼睛換了一把湯匙。 「現在再來談談我提出的論文選題,」他開始說。「也許導師不會同意,這裡的人相當保守。即使不同意,我也要寫出來投到哪本雜誌去發表,人的思想決不會白白浪費掉,反正如今你沒東西發表就完蛋,要是這裡不讓幹,我就到美國去幹。 我心中的選題名叫『馬爾薩斯與創造性隱喻』,它具有很大的革命性。自然,馬爾薩斯只是我打算探討的象徵。其實就是探討一種關係,一方面是現代,喏,近二三百年來,尤其是從十八世紀到十九世紀中期,人口出生率快速增長;另一方面呢評論家對詩歌的看法也發生了變化,結果導致了詩人寫作上的變化,這兩者之間不可避免地存在著某種關係。哦,我可以把它擴展到所有的創造性藝術的領域,一點問題也沒有。這將是跨學科研究,它打破了目前太死板的專業界線,把經濟學、生物學和文學批評融為一體。如今人們的知識面太窄太窄了,太專業了,結果使你對許多問題視而不見。自然,我得收集些統計資料,制一些圖表,因此直到現在我只是在思考,可以說在打基礎,只是初步的研究,對古代和現代作家的作品進行必要的審讀……」 他們一面吃湯,一面喝雪利酒,費什伸手去摸酒杯,差一點把酒打翻。 瑪麗安這會兒處在交叉火力之下,因為特雷弗過來一坐下就隔著桌子同她講話,告訴她湯的做法,這種湯看上去清清的,帶著淡淡的香味。他告訴她,這是在文火上慢慢地燉,費了不少功夫,把精華一點一點地熬出來。由於在座的幾個人當中就只有他還算是望著她,作為回報,她覺得也應該望著他的臉才是。鄧肯自顧自吃飯,對別人漠不關心,費什和特雷弗兩個人同時在說著話,但看來他倆對此並不在意,顯然他們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了。不過她也發現自己還能應付,她眼睛望著特雷弗,不時地點頭微笑,耳朵卻在聽著費什講話。費什說的是:「你瞧,隨著嬰兒死亡率以及所有人口的死亡率增高,人口(尤其是每平方英里)減少,出生率也就會作出相應的補償。人是與天地周而復始的節奏,即天道保持和諧的,大地會說,生吧,生吧。越多越好,不知你記不記得……」 特雷弗又跳起身,一陣風似的把桌上盛湯的盤子收拾掉。他的聲音和動作越來越快,一會兒沖進廚房,一會兒跳出來,就像自鳴鐘裡報時的布穀鳥一樣。瑪麗安朝費什望了一眼,他顯然有幾次沒有把湯送進嘴裡,只見他的鬍鬚上黏答答的沾滿了食物,那模樣就像是坐在高腳凳上吃得腮幫子上都是湯汁的嬰兒,瑪麗安恨不得有人來給他圍上個圍嘴才好。 特雷弗拿了一疊乾淨的盤子走進來,接著又出去了。她聽見他在廚房裡忙碌著,費什還在講著:「結果呢,詩人也把自己看成同自然的生產者一樣;不妨說,是詩神纓斯,或者就算是太陽神阿波羅吧,在他心中播下詩的種子,『靈感』這個詞就是這樣來的,它的意思是使人吸進去;這一來詩人也就懷上了他的作品。詩歌也有一個胚胎發育的過程,這個過程常常會很長,等它發育成熟,即將問世的時候,詩人也同產婦分娩一樣極其痛苦。因此,藝術創作的過程實際上只是對自然的模仿,是對人類延續最為重要的東西的翻版。我是指生育,生育。但是我們如今看到的是些什麼呢?」 響起了一陣絲絲聲,特雷弗戲劇性地出現在過道裡,他雙手各拿著一件燃著藍色火苗的寶劍樣的東西,只有瑪麗安一個人看著他。 「哦,天哪,」她大為讚歎。「真是太精彩了!」 「是嗎?我就喜歡這樣倒上酒之後再點著,自然,這算不上真正的烤肉串,只是有點法國風味,不像希臘菜那麼刺眼……」 他熟練地把串在烤肉串上的東西撥到她盤子裡,她一看大多是肉。這下她無路可退了,她得想個辦法。特雷弗倒了杯酒,告訴她在這個城市裡要買點新鮮的龍蒿葉可真不容易。 「聽著,我們現在這個社會各種價值觀都是反對生育的,大家都在說,要控制生育啦,我們必須注意的不是原子彈爆炸,而是人口爆炸。瞧,除去再沒有戰爭作為大量減少人口的手段這一點外,全是馬爾薩斯的觀點。在這一背景下,很容易看出浪漫主義的興起……」 另一道菜是米飯,中間攙了點其他東西,有燒肉的那種香香的沙司,還有一種叫不出名字的蔬菜。特雷弗把盤子傳了過來。瑪麗安誠惶誠恐地拿了一點那種深綠色的蔬菜放到嘴裡去,就像要給某個容易動氣的神靈上供似的。結果是可以接受。 「……與人口增加同步發生,這很說明問題,人口增長自然是要稍稍早一些,但它幾乎達到了迅速蔓延的地步。詩人再也沒法自我陶醉,把自己同母親的形象混為一談,像分娩一樣使作品-一問世。他得變成另外的東西,這種強調個人表達,注意,是表達,就是要往外傳送,強調自發行為,強調即興創作到底又是什麼呢? 二十世紀不僅有……」 特雷弗又到廚房裡去了,瑪麗安望著她盤子裡那幾塊肉直發愁。她想把肉藏到桌布底下去,但不行,那會被人發現。她倒願意把向塞進提包裡,可是包在那邊沙發上。或許她能夠把這些東西偷偷從領口塞到她襯衫裡面或者藏到袖子裡去吧……「……在其實是一陣精力得到發揮因而極度興奮之中把顏料潑灑在畫布上的畫家,我們也有具有類似想法的作家……」 她把腳在桌子下面伸過去,輕輕踢了踢鄧肯的小腿。他吃了一驚,隨即朝她掉過頭來。有這麼一會兒,他似乎忘記了她是誰,然後,他回過神來,好奇地望著她。 她把一塊肉上的沙司刮去,用兩個指頭捏住肉,在蠟燭上方朝他扔過去。他接住之後,把肉放到自己盤子裡用刀切碎。她又刮起另一塊肉來。 「……不再像是分娩;不,長時間沉思孕育作品已經成為往事。現在藝術選擇摹仿的自然行為,是呀,被迫摹仿的自然行為,是交尾的動作……」 瑪麗安又扔過去一塊肉,鄧肯也麻利地接住了。她想,乾脆同他換個盤子豈不更簡單,轉而一想不行,特雷弗會看得出來,他走開之前鄧肯已經把肉全都吃光了。 「我們如今需要的是一場大災難,」費什繼續說道。他的嗓門越來越大,幾乎像是在教堂裡吟誦聖歌那樣,看來他是把聲音逐步放大,以形成一個高潮,「一場大災難。再來一次黑死病,一次大爆炸,把成千上萬的人從地球上抹掉,把我們現在所謂的文明忘個精光,然後生育才又會成為必不可少的需要,然後我們可以回到部落時期,還有古老的神靈,包括那烏黑的土地神和女神,海洋女神,專司生育、成長和死亡的女神。我們需要一個新的維納斯,一個專司溫暖、植物生長和動物繁衍的生氣勃勃的維納斯,一個大肚皮、充滿了活力和發展前景的維納斯,她會分娩出一個五彩繽紛的新世界,一個從大海中誕生的維納斯……」 費什決定要站起來,也許是想把最後幾個詞兒講得更生動有力一些吧。他兩手支在桌子上使勁一撐,誰知折疊桌的兩條腿一歪併攏了,他的盤子一下滑到了他的懷裡。這時候瑪麗安恰好扔了一塊肉給鄧肯,這一來從側面打到他的臉上彈了出來,蹦到地板上,落到了一堆學期論文中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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