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可以吃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四二


  §17

  瑪麗安低頭望著銀光閃閃的湯匙裡自己的映像,像是顛倒的,身軀很大,到了匙柄那裡就縮得像個針頭那麼小。她把湯匙微微傾斜了一下,她的額頭大得嚇人,接著又縮小了。她的心境十分平靜。

  她滿懷柔情地望著坐在桌子對面的彼得,桌上鋪著白桌布,上面放著碗碟和麵包簍子,彼得也對她笑著。桌子邊上點著蠟燭,燭光透過燈罩,現出一片橙紅,在這種光線下,他的臉顯得有棱有角,線條分明。在暗影中,他的下顎顯得更為有力,他的五官也不那麼光滑了。她心中想,一點不假,無論是誰看見他,都會覺得他特別英俊。他身上是一套莊重體面的冬裝——黑色的套裝,配上質地講究的深色領帶,比起他幾件時下流行的西服來,這身穿著雖然不那麼時髦,但卻十分高雅。恩斯麗有一回稱他「包裝得呱呱叫」,但這會兒瑪麗安覺得他這種品味挺討人喜歡。他既懂得如何根據不同場合選擇衣服,又能別出心裁。有的男人穿黑色套裝總是不行,不是肩膀上落滿了頭皮屑,就是背後磨得又光又亮,而彼得就不會有這樣的事。在這種多多少少也算是公開的場合跟他在一起,讓別人看到他屬￿她,她不由感到一陣陣驕傲,她把手伸過桌子去握住他的手,他呢,把手按在了她的手上。

  侍者拿著酒瓶過來了,彼得品嘗了一下,點了點頭,侍者倒好酒後,退後一步,消失在黑暗中。

  這又是彼得的一個長處,諸如此類的事情他毫不費力地就決定下來。在過去一個多月中,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習慣讓他為自己點菜。這使她省掉了麻煩,她菜單拿在手上,總是猶豫不決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吃點什麼。但彼得立即就會把兩個人要的東西點好,他比較喜歡牛排和烤牛肉,對小牛小羊雜碎這類特別的東西不是怎麼感興趣,對魚則全無好感。今晚他們要的是煎裡脊小牛排。時間已經不早了,他們先在彼得的住處待了一陣才出門,兩個人都說自己餓壞了。

  他們一邊等著上菜,一邊又討論起出門前談的事情來,剛才在重新穿戴打扮時,他們倆議論起兒童教育問題來。彼得只是在理論上發揮了一番,泛泛地談了兒童的事,小心翼翼地不去觸及特定的實例。但是她完全明白他們談的其實就是他們將來孩子的事,正因如此,它才這麼重要。彼得認為要是孩子有過失就應該予以處罰,甚至可以進行體罰。自然大人不能打孩子來出氣,重要的是應該說到做到。瑪麗安擔心這會對孩子的感情造成不良的後果。

  「親愛的,你不懂這類事情,」彼得說,「你一直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他捏了捏她的手。「可是那種惡果我見得多了,法庭上全是這類少年犯,很多人出身都很好。這個問題很複雜。」他嘴唇抿得緊緊的。

  瑪麗安心中深信自己沒有錯,彼得說她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她聽了有些不高興。「那麼,對他們不是應該給予理解嗎?要是……」

  他寬宏大量地笑了。「那些小流氓,有的整天騎著摩托車亂闖,有的染上了毒癮,還有的為了逃避服兵役從美國溜過來,給這些人以理解?你試試看。我敢打賭,你從來沒有走到他們身邊去過,有的人身上還長了蝨子。瑪麗安,你以為良好的願望就能使一切問題迎刃而解,是嗎?根本不行,他們一點兒責任心都沒有,他們到處亂逛亂砸東西,就因為他們存心如此。這與他們從小受到的教育有關,該教訓的時候卻沒有人狠狠教訓他們一頓,他們以為這個世界欠了他們的情。」

  「說不定是,」瑪麗安一本正經地說,「在不該教訓的時候卻有人狠狠地教訓了他們,要知道,小孩子對不公正的待遇是非常敏感的。」

  「嗅,我完全贊成應該公正行事,」彼得說,「那麼,對財產被他們毀壞了的人來說,又談得上什麼公正呢?」

  「我看,你可以教育他們,別駕車亂闖,把人家的樹籬碾得一塌糊塗。」

  彼得開心地格格笑了起來。她對那件事提出批評,而他呢為此對她發笑,這已經成為測量他們新關係中的一個基準點。但是瑪麗安平靜的心境卻被自己的這句話打破了,她目不轉睛地望著彼得,試圖看看他的眼睛,但是他低頭望著酒杯,也許是在欣賞在白色桌布襯托之下顯得分外鮮豔的紅葡萄酒吧。他方才在椅子上往後倚了倚,這會兒亮光照不到他的面孔。

  她心中奇怪像這樣一家飯店光線幹嗎搞得這樣暗,也許就是想讓人們在吃飯時彼此看不清對方吧。她想,歸根到底,咀嚼和吞咽食物對吃的人是一種享受,但觀看起來就不那麼雅觀了。而且在太近的距離觀察自己的伴侶很可能驅散這家飯店企圖保持,或者企圖創造的浪漫的光環。她仔細察看起自己手邊餐刀的刀刃來。

  侍者又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他動作嫡熟輕巧,就像只貓在地毯上那樣悄無聲息,他把菜擺在她面前,木盤上是一塊裡脊肉,四周圍著幾條成肉片,滋滋直往外冒油。他們倆都喜歡火候嫩些的,反正在牛肉烹飪時間上他們是不會有爭議的。瑪麗安真是餓壞了,她恨不能把牛排一口吞下肚。

  她又切又嚼,一邊把牛排送進感激不盡的胃裡,一邊又在思索這番對話,試圖弄清自己所說的「公正」究竟是怎麼回事。她想那應該意味公平待人,但仔細一想,就是這一概念在她心目當中也並不怎麼清楚。那是否指以眼還眼呢?要是你已經丟了一隻眼睛,再去把別人的眼睛打壞又有什麼用處呢?那麼賠償又怎樣?在諸如撞壞汽車這類事故中這似乎是金錢的問題,甚至當你感情上受到傷害時也能獲得金錢上的賠償。有一回在電車上她看見一個母親在咬自己幼小的孩子,因為孩子先咬了她。她邊沉思邊咀嚼著一塊嚼不動的肉,把它囫圇吞下去了。

  她認定彼得今天的情緒也有些反常。他接手了一個很棘手的案子,需要進行大量繁雜的調查研究。他查閱了許多判例,結果發現它們全對自己這一方不利。因此他方才說話才那麼不近人情:因為紛亂複雜的工作使他心煩意亂,他希望簡單一些。

  不過,他應該認識到,要是法律不那麼複雜的話,他也沒錢可賺了。

  她抬起頭來,伸手去拿酒杯。彼得正在注視她,他杯中的酒已經喝去四分之三,而她呢,喝掉的還不到一半。「專心思考呢?」他柔聲說。「算不上,只是走了神罷了。」她朝他笑了笑,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木盤子上。

  近來他注視她的次數越來越多了。

  以前在夏天時,她老覺得他不大朝她看,或者說很少真正看她。床上完事之後他總是直挺挺地躺在她身邊,面孔抵住她的肩膀,有時候他就睡著了。可是最近這段時間,他常常全神貫注地望著她的臉,仿佛是要透過她的外表看出她腦袋裡究竟在想些什麼事兒。她弄不清他這樣注視她時,究竟是在尋覓些什麼,這使她很難受。

  當他們倆筋疲力盡地並排躺在床上時,她常常會睜開雙眼,發現他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也許是希望乘她不備時從她的臉上看出什麼秘密的表情來吧。然後他會輕輕撫摸她的皮膚,沒有一點激情,幾乎同醫生給人看病差不多,似乎這樣也可以發現他眼睛沒有看到的東西。或者是盡力想要把她印在腦海裡。這種時候,她就覺得自己仿佛躺在那裡接受醫生的檢查,她很想抓住他的手,叫他不要再撫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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