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可以吃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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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就說它,」他說。他放下了攏住膝蓋的胳膊,站起身來。「哦,你可以穿我的晨衣,放心,我是不會偷看的。」他從櫃子裡拿出一團灰色的衣服遞給了她,自己轉過身去。 瑪麗安接過了那團灰色的晨衣,站在那裡,一時沒了主意。她明白,要是照他的話去做,她心中會感到既不安又愚蠢;但如果在這個當口跟他說:「謝謝你,我看不要了吧,」那只會使她覺得更愚蠢,因為他這個建議顯然沒有惡意。過了一會兒,她不知不覺地解開了鈕扣,把那件晨衣披到身上,衣服太大了,袖子把手都遮住了,下擺拖到了地上。 「哦,你拿去吧,」她說。 她看著他擺弄手上的熨斗,心裡有點不安。這一次的動作似乎更是至關重要,那就像有一隻危險的手緊貼你的身體緩緩移動著,這件衣服剛剛還貼肉穿在她身上呢。不過她想,就是他把它熨出一個洞也不要緊,我還有其他衣服可以穿。 「好啦,」他說,「全燙好了。」他又一次拔下插頭,將這件襯衫掛在熨衣板窄的一頭那裡。他似乎忘了她還得穿上它。接著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他走到床邊,爬上來躺到她身邊,他雙目緊閉,仰面躺著,兩隻胳膊枕在腦袋下面。 「天哪,」他說,「這麼多的事情讓人分心,你是怎麼做得下去的呢?這就像學期論文一樣,你把那勞什子寫出來了,可是一點用處也沒有,你只是得了個分數,然後就把它扔進垃圾裡去。你心裡完全明白,明年又會有個鑽故紙堆的再來把同樣的事兒從頭來一遍。這就跟磨坊,跟把東西熨平完全一樣,你把衣服熨平了,穿上一兩天后又變得皺巴巴的了。」 「那麼你可以再來熨啊,對嗎?」瑪麗安以一種撫慰的口氣說,「要是衣服不皺,你不就沒事幹了嗎?」 「也許我得找些有意思的事兒做做,換換口味,」他說,他的眼睛仍然閉著,「從生產到消費;你會尋思,也許不能把它僅僅看作是將一種形式的垃圾轉換成另一種形式的垃圾的問題。人的心靈是最不容易商業化的,但是在這方面他們現在已經取得了很大進展。圖書館裡一疊疊舊書和那些廢舊汽車處理場兩者之間究竟有何區別?不過使我煩躁的是,這些東西都是沒有最後結論的,你永遠沒法完成它。我有個偉大的計劃,就是讓葉子永遠長在樹上,每年要更換新葉子簡直是浪費。說起這事,我也認為,根本沒有理由非得讓樹葉長成綠色,我要讓樹葉變成白的,黑樹幹配自樹葉。雪還沒有下,我等不及了,這個城市夏天時節綠樹太多了,多得叫人透不過氣來,秋天一來樹葉又落得光光的,弄得路邊全是落葉。我家鄉是個礦區,雖然沒什麼風景,但至少沒有樹,我就喜歡那樣,很多人是不會喜歡的。這全是那些熔煉廠造成的,高高的煙囪直插雲霄,晚上噴出來的煙都是火紅的一片,化學煙塵把好幾英里內的樹木都熏死了,到處是一片荒涼,只見光禿禿的岩石,連草都不長,還有呢就是礦渣堆,積在石頭上的水由於化學物質的緣故也變成黃褐色。無論你種什麼東西都不會活,每年這個時候,我常常出城坐在岩石上,等著下雪。」 瑪麗安坐在床邊上,朝他的臉微微俯過去,她並沒有認真傾聽他那單調的說話聲。她注視著他紙一般薄的皮膚底下的腦袋的輪廓,不由暗自納悶像他這麼瘦的人精力怎麼仍然那麼充沛。她這會兒不想去碰他了,他眼窩深陷,隨著顎骨的張合,耳朵前面也棱角分明地動個不停,這一切甚至讓她有點反感。 他突然睜開了眼睛,凝視了她一會兒,像是記不起她究竟是什麼人,又是怎麼會闖進他的臥室裡來的。「嘿,」他終於開口了,聲音跟方才完全不同了,「你這方面有點同我一樣。」他伸手拉住晨衣的肩部,把她往下拖。她聽憑自己往後倒。 他突然改變了那催眠似的平淡聲調,接著她又意識到他也有血有肉,跟旁人沒有兩樣,這使她起先嚇了一跳。她下意識地挺直身子向後縮,進行反抗,但是他的兩條胳膊抱住了她,她沒有料到他有這麼大的力氣。她不知道接下來會怎樣,在她心中暗暗懷疑他撫摸的其實只是他自己的晨衣,這件衣服只是碰巧披在她身上罷了。 」她把臉向後移,低頭望著他,他的眼睛閉著。她吻了吻他的鼻尖。「我想有件事得告訴你,」她柔聲說,「我是訂了婚的。」此時此刻她無法確切地記起彼得的模樣,但想到他的名字她感到有點內疚。 他的黑眼睛睜了開來,茫然地望著她。「那麼,那是你的問題,」他說。「就像我告訴你說我那篇有關拉斐爾前派色情作品的論文得了個優一樣——有趣是很有趣,但那毫不相干的。對嗎?」 「嗯,不過不能這樣說,」她說。眼前的形勢立刻變成了一個與良心有關的問題。「我就要結婚了,你知道,我不應該到這裡來。」 「可是你已經來了,」他笑了,「其實,我很高興你把這事告訴了我,這使我覺得安全多了。因為,說真的,」他認真起來,「我並不想讓你以為這一切具有什麼意義。對別人也許有,對我決沒有,」他吻了吻她的鼻尖,「你只是洗衣房的另一個替身罷了。」 瑪麗安不清楚她是否應該覺得感情受了冒犯,但轉而覺得心中並沒有什麼不痛快,她反而覺得有點寬慰。「那麼,我不知道你算是什麼的替身,」她說。 「我在這方面就很不錯。我是很靈活的。我是個萬能的替身。」他伸手到她頭的上方,把燈關了。 過了沒多久,傳來大門開了以後又關上的聲音,接著又是一陣重重的腳步聲。 「哦,討厭,」他的聲音從他晨衣裡傳了出來,「他們回來了。」他推她站起身,打開了電燈,又連忙把那件晨衣朝她身上一裹,從床上滑了下來。他用雙手把頭髮從額頭上往下抹抹平,再拉直身上的套衫。他在房間中央站了一站,氣呼呼地朝臥室過道那裡看了看,便沖到房間另一頭,一把抓過棋盤扔到床上,坐到她對面,又飛快地把倒下的棋子扶了起來。 「嗨,」一會兒之後他平靜地朝走進房門的那個人打招呼,瑪麗安因為自己衣衫不整,不敢回過頭去。「我們在下棋呢。」 「哦,很好,」一個聲音半信半疑地說。 「幹嗎這樣大驚小怪的?」等那個人走進浴室關上門後,瑪麗安說,「根本沒有必要慌張,要知道,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要是有什麼不妥的話,那就只怪他們不該這樣闖進來。」說這話的時候她自己也覺得特別內疚。 「哦,我跟你說過,」他一面定睛望著棋盤上擺得整整齊齊的棋子,一面說。 「他們自以為是我的父母。你知道做父母的是永遠不會理解這類事兒的。他們會認為你在教我學壞,不能把實際情況讓他們知道。」他從棋盤那頭伸過手來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指又幹又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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