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可以吃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二二


  床底下擠得要命。此外,地板上積了大團大團的灰塵,就像是發了黴的麵包(我氣鼓鼓地想,倫真懶得像口豬!床底下根本沒掃過。但轉而一想,他剛搬進來沒多久,有些灰塵一定是以前的住戶留下來的)。但是,我四周都圍著床單,光線透過床單照進來,黃橙橙的半明不暗,床底下又涼快又沒人打擾,這一切都使人覺得很舒服。在床墊底下,刺耳的音樂,斷斷續續的笑聲和嗡嗡的說話聲都顯得柔和了許多。儘管床底下地方狹窄,又佈滿了灰塵,但我還是覺得很快活,這總比坐在房裡熱烘烘的燈光下,聽著那震耳欲聾的噪音要好得多。儘管我只比屋裡其他幾個人矮了兩三英尺,我卻開始把他們看成是在「上面」,我自己是在地下,我給自己掘了個小窩,我覺得很安逸。

  一個男人的聲音響了起來,我想那是彼得在說話,他大聲問:「嘿,瑪麗安哪兒去了?」另一個男人回答:「也許上廁所去了吧。」我暗自笑了。別人都不知道我藏身何處,這可真叫人高興。

  只是時間一長,蟋縮在床底下就不好受了。我只覺得脖子生疼,又想把身子伸伸直,接著又想要打噴嚏。我只希望他們趕快發現我不見了,忙著來找我。我自己也有點記不清楚幹嗎要鑽到倫的床底下來。這真太可笑了,等我爬出去時,一定是滿身塵土了。

  不過既然已經走了這一步,我也不想回頭了。要是乖乖地從床單底下爬出來,像個從麵粉缸裡爬出來的象由那樣身後拖著一條灰跡,那未免太丟面子了。那豈不等於承認自己犯了錯誤。我就要待在這兒,他們不拉我,我就不出去。

  想到彼得讓我問在床底下不聞不問,而他自己在上面逍遙自在,快快活活地大談什麼曝光時間,我心裡越來越氣,這使我把過去四個月的事從頭到尾回想了一遍。

  整個夏天我們的關係在朝著某個方向發展著,儘管對此沒有明顯的感覺,我們自欺欺人地認為我們處於靜止的狀態。恩斯麗曾經警告我說彼得要把我完全抓在他手掌心裡了,她建議我應該「擴大一點活動範圍」,這是她用的詞兒。這對她來講沒什麼,但我心中總認為,在這種問題上腳踏兩隻船未免有點不道德。不過這也使我處於一種沒有著落的狀態之中。彼得和我都避而不談將來,因為我們知道這沒有必要,因為我們之間並不存在什麼真正的關係。不過,這會兒我心中忽然認為我和他之間存在著一種特殊的關係,不然就沒法說明我剛才在酒吧的更衣室裡怎麼會失聲痛哭,然後又怎麼會在外面拼命奔跑了。我是在逃避現實。現在,就在這個時刻,我得面對它,我得對自己下一步的打算作出決定來。

  有人使勁往床上一坐,把我壓了一下,我叫了一聲,嗆得滿嘴灰塵。

  「真見鬼,」那人邊嚷嚷邊站起身來,「床底下有人。」

  接著是一陣低低的說話聲,然後只聽見彼得拉直嗓門叫喚,「瑪麗安,是你在床底下嗎?」其實他根本沒必要這麼大叫。

  「不錯,」我平靜地回答,我決心對這整件事採取一種超脫的態度。

  「哎,你最好還是出來吧,」他小心地說,「我們該回家了。」

  他們把我當作一個亂發脾氣把自己鎖在衣櫥裡的小孩了,想耐心哄得我出來。

  我既覺得好笑又有些忿忿不平。我打算回答:「我不想出來」,但轉而一想這一來彼得很可能再也受不了,而且倫很可能會說:「哦,由她去,讓她在床底下待一夜也沒什麼。天哪,我是不在乎的。對這種事就這個辦法。不管她為什麼惱火,用這個辦法可以讓她冷靜下來。」想到這裡,我連忙回答:「我出不來,我給卡住了。」

  我想動彈一下,不行,真的給卡住了。

  在上面他們又在商量對策。「我們把床抬起來,」彼得大聲說,「這樣你就可以出來了,聽見了嗎?」我聽到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互相指揮著,看來這成為他們在技術上大顯身手的好機會了。我聽見鞋子來回走動,他們站好了位置,抓住了床墊。接著彼得叫道「起來?」床給抬高了。我往後倒退著爬了出來,活像掀開石頭時藏身在底下的龍蝦那樣。

  彼得扶我站起身來,我滿頭滿臉,渾身上下都是灰。他倆邊笑邊替我撣乾淨。

  「天曉得,你怎麼跑到床底下去了?」彼得問。他們努力集中注意力,慢吞吞地拂掉我身上大團的灰塵,由此可見,我躲在床底下的這段時間裡,他倆又灌了不少的白蘭地。

  「床底下要安靜些,」我氣鼓鼓地說。

  「你該早跟我說你給卡住了?」他以一種既往不咎的豪爽氣概說,「那一來我就早把你給弄出來了,瞧你這副怪模樣。」他笑眯眯的,口氣十分得意。

  「哦,一我說,「我不想打擾你。一這時候,我意識到在我心中翻騰的情感,那是憤怒。

  我火辣辣的口氣一定刺痛了心滿意足的彼得,他後退了一步,眼睛似乎冷冷地在估量我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抓住我的上臂,就像是我亂穿馬路而給逮住了似的,一面朝倫掉過頭去。「我們真的該走了,」他說。「今天真是非常愉快,希望過幾天再見面。我想請您看看我那個三腳架。」房間另一頭恩斯麗也從那張鋪有燈芯絨椅墊的椅子上站起身來。

  我從彼得的手上掙脫出來,冷冷地說:「我不坐你的車,我自己走回去。」一邊打開了門。

  「見鬼,隨你的便吧,」彼得說。但他隨即跟在我身後走了出來,把恩斯麗撇在後邊。在我沖下那狹狹的樓梯時,我聽見倫說:「恩斯麗,再來喝一杯吧,好嗎?

  等下我送你回家;那兩個戀人之間的事兒還是讓他們自己解決吧。」恩斯麗呢,則心慌意亂地回絕說:「哦,我想我不應該……」

  一走到街上,我就感覺好多了,我逃脫了出來,但究竟逃脫了什麼,或者要逃到哪裡去,我並不清楚。儘管我一點也不明白我幹嗎要這樣做,至少我已經付諸行動了。我已經作出了某種決定,某件事就到此為止吧。方才已經發生了那陣瘋狂的行為,已經在別人面前作出了連我自己也覺得突如其來的令人尷尬的表演,在這之後,是不可能和解的了。不過在我走出來時,我對彼得一點也不生氣了。說來荒唐,我突然想起,我跟他之間的關係真是太平靜了,在今天之前我們從來沒有吵過嘴,因為根本沒有什麼好吵的。

  我掉轉頭朝後望,彼得不在後面。我沿著行人稀少的街道一直往前走,經過了一排排的老公寓房子,朝最近的大街走過去,在那兒我可以搭公共汽車。時間這麼晚(到底是什麼時候了?)一定要等很長一段時間了。想到這裡,我有點不安起來。

  風越來越大,天也涼了下來,閃電似乎越來越近了。遠處響起了隆隆的雷聲。我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夏衣。我也不清楚身上帶的錢夠不夠叫出租車,於是我停住腳數了數錢,結果發現真的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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