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可以吃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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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朝北走了大概十分鐘,那些已經打烊的店鋪裡仍然亮著冷漠的燈光,走過這個商業區之後,我猛然發現彼得的車駛到我前面大約一百碼的地方,靠著路邊停了下來。彼得走下汽車,站在空蕩蕩的人行道上等候我。我堅定地朝前走著,既沒有放慢腳步,也沒有改變方向。這會兒再沒有奔跑的必要了,我同他已經不再有什麼關係了。 等我走到他身邊時,他跨上一步,站到我跟前。「能否賞光允許我送您回家?」 他以堅不可摧的禮貌態度說,「我決不想看到您給淋成落湯雞。」就在此時,幾滴豆大的雨點已經落了下來。 我猶豫了一下。他幹嗎要這樣?很可能這跟他打開車門一樣只是出於禮節上的需要——幾乎是一種條件反射,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完全可以出於禮儀接受他的幫助,那不會有什麼危險。不過,如果我上了他的車到底會產生怎麼樣的結果呢?我認真打量了他一下,他顯然喝得過頭了一些,但他的神智完全是清醒的。的確,他的眼神有些呆滯,但他的身體仍然站得筆直。 「嗯,」我含含糊糊地說,「我真的不想坐車,不過還是謝謝你。」 「哎,算了,瑪麗安,別耍小孩子脾氣了,」他不耐煩地說,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由他拉到車子跟前,被他硬塞到前座。我想我並不很情願,但我也不想讓自己淋得渾身濕透。 他坐了進來,砰的一聲關上他那邊的車門,接著發動了引擎。「現在你跟我說一說吧,你今天這樣任性胡鬧到底是怎麼回事呀?」他氣呼呼地問。 車轉過了街角,雨下起來了,風夾著雨點打在汽車的防風玻璃上。瓢潑大雨帶狂風(這是我的一個姨婆的說法)隨時都會下起來。 「我又沒有求你送我,」我說,不想直接回答他的話。我深信我不是胡鬧,但我也不無痛苦地意識到在一個外人眼裡,我的一舉一動的確很像是任性胡鬧。這件事我不想多談,談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我直僵僵地坐在座位上,眼睛盯著前方,儘管車窗外面幾乎什麼也看不清。 「我從來沒有像今晚這麼快活過,真見鬼,你幹嗎要掃我的興呢?」他沒有答理我,自顧自地說道。外面突然響了個炸雷。 「我大概並沒有怎麼掃你的興吧,」我說,「你不是自己玩得夠痛快的嗎?」 「哦,原來如此。我們冷淡你了。你對我們談話的內容不感興趣,我們只顧自己說話,把你撇在一邊了。好吧,我們知道了,下次再也不敢勞駕你同我們一起外出了。」 我覺得他這話很不公平。說到底,倫本是我的朋友。「你不是不知道,倫是我的朋友,」我說,我的聲音戰抖起來。「他剛從英國回來,難道我就不該同他談上一兩句話嗎?」我一邊說一邊明白問題其實並不在倫身上。 「恩斯麗的表現就很得體,你怎麼就不行呢?你的麻煩是,」他惡狠狠地說,「你想故意否定自己身上的女性氣質。」 他對恩斯麗的贊許深深地刺痛了我。「哦,去他媽的女性氣質吧,」我嚷道,「女性氣質同這件事毫無關係。你故意用這種粗暴無禮的話來刺人,沒什麼稀奇的。」 我知道彼得最受不了別人怪他沒有教養,不懂禮貌。那等於是把他和除臭劑廣告上的人物相提並論了。 他朝我頭上方很快地看了一眼,又像瞄準似的眯起眼睛。然後他咬緊牙關,狠勁地踩下油門。這時大雨己像瓢潑一樣。車前面已經看不清路,只見一片汪洋。在我向他反擊時,車子正在下坡的路上,猛然一加速,車輪打滑,汽車轉了十五度,往後搖搖晃晃地撞到斜坡上人家的草地裡,顛簸著停了下來。傳來什麼東西斷裂的聲音。 我撞到貯物箱上給彈了回來,才意識到自己沒有送命。「你瘋了?」我大聲叫道,「你是要把我們全給撞死呀。」我雖然用了「我們」一詞,但指的還只是自己。 彼得將車窗旋下,探出頭去。他隨即笑了起來。「我把他們的樹籬給修剪了一下,」他說,又踩了踩油門。車輪轉了一陣,把草地上的泥翻了上來,留下了兩個深深的坑(這是我後來看到的),在傳動裝置吱吱嘎嘎的響聲中,我們越過了草地的邊沿回到了路上。 我又怕又氣,再加上冷,渾身戰抖起來。「你先把我拖到你車裡,」我哆嗦著說,「因為你問心有愧,就死死逼問我,然後你又想害死我?」 彼得還在笑。他頭就探出去短短一會兒,已經淋得濕透了,他的頭髮貼在額頭上,水珠從臉上流下來。「等這家人明天早上起床,會看到花園裡面有點改動了。」 他格格笑著,似乎覺得故意毀環別人的財產是件極其有趣的事。 「你好像覺得故意毀壞別人的財產很有趣啊,」我挖苦他說。 「嗓,別這樣殺風景,」他興致勃勃地說。他顯然覺得方才出色地表明他力氣過人,因此十分得意。他竟然把汽車後輪幹的事算成自己的功勞,真是不像話。 「彼得,你幹嗎不能正經點呢?你真像孩子那樣不懂事。」 對此他故意不予理睬。 汽車嘎的一聲停了下來。「到了,」他說。 我抓住了門把手,我想,我是準備再說一句什麼,讓他沒法回答,然後就沖到屋子裡去。但他伸手抓住我的胳膊說:「等雨小一點再下去吧。」 他轉了轉點火鑰匙,擋風玻璃上滴答滴答來回擺動的雨刷停了下來。我們靜靜地坐著,外面電閃雷鳴,大雨傾盆。雷電一定就在我們頭頂上,眩目的電光不停地閃爍,每一個枝權形的閃電之後,就響起一聲霹靂,就像整個森林裡的樹木都給劈開砍倒了似的。在雷電的間隙中,我們聽見雨點叭嗒叭嗒地打在車上,不斷有細細的水珠透過關緊的車窗縫隙滲進來。 「我不放你步行回家還是對的,」彼得用的是作出了某一英明而正確的決定的男子的口吻。對此我沒法表示異議。 在一次較長的閃電的亮光中,我轉過頭去,看到他正在觀察我,他的臉在暗影中顯得很怪,那兩隻眼睛閃閃發亮,就像汽車前燈照在野獸的眼睛上一樣。他緊張地注視著我,令人隱隱感到不安。接著他朝我靠過來說,「別動,你頭上有團灰。」 他的手在我的頭上撫弄,動作雖然笨拙,但卻小心翼翼地揀出粘在我頭髮裡的一團灰。 我突然渾身癱軟,沒了一點力氣。我的前額靠在他額頭上,閉上了眼睛。他的皮膚冷冷濕濕的,呼吸中可以聞出白蘭地的氣味。 「睜開眼睛來,」他說。我睜開了眼,我們倆的額頭仍然靠在一起,在下一個閃電亮光中我發現我們倆眸子對著眸子。 「你有八隻眼睛呢,」我柔聲說。我倆都笑了,他把我拉過去吻我,我雙手摟住了他的背。我們就這樣在大雷雨中靜靜地待了一段時候。我只感到自己累得要命,我的身體老是在發抖。「我也不知道今晚是怎麼回事,」我低聲說。他以一種不咎既往的理解態度撫摸著我的頭髮,還帶有一點居高臨下的意味。 「瑪麗安。」我能夠感到他喉結抽動了一下。這會兒我也弄不清究竟是他的身體還是我自己的在發抖,他把我摟得更緊了。「我想……我想……我們還是結婚,好嗎?」 我從他身邊往後一縮。 在很近的地方亮起一道眩目的藍色閃電,把車裡照得雪亮。 就在這刹那間,我們互相注視著,我在他的眸子中看到了自己橢圓形的小小影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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