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可以吃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不錯,哦,要是大家都不肯出錢的話,有誰還領得到養老金呢,對嗎?我把需要的文件都拿來了,你只要在這兒簽個字就行。」

  我簽了字,等格羅特太太走後,我的心情突然消沉了下來;這樁事其實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但卻攪得我心煩意亂。倒不僅僅是因為覺得窩囊,非得接受一些自己既不感興趣又不曾參與制訂的規則(那一點你在學校裡早就給調教好了),而是我對簽下自己的名宇感到一種迷信的恐懼。如今,我的名字已經簽到了那份神秘莫測的文件上,看來它會把我同今後的某種生活強行連到一起,而我對那樣的生活至今仍然無法想像。我仿佛看到未來的某個時刻自己的形象,人早已定型,在西摩調研所工作了無數個年頭,如今得到了回報。養老金。我又仿佛看到一個冷冷的房間,只好靠插在牆上的電熱器取暖。也許我還會像我一個終身未嫁的姨奶奶一樣,也得戴上助聽器。我會整天自言自語,小孩子會朝我扔雪球。我告訴自己別犯傻,也許在那個時間到來之前世界已經炸飛了。我提醒自己,要是不樂意,我明天就可以離開此地,重新找個工作,不過這些想法並不能使我得到安慰。我想自己的簽名會歸人到某個檔案中,這份檔案會被存放在文件櫃裡,文件櫃呢又會給鎖到某個儲藏室裡去。

  十點半鐘,我很高興喝咖啡的時間到了。我明白我其實應該放棄休息,算作是對早上遲到的事作出補償,但是我需要時間來散散心。

  我們部門有三個人同我年齡相仿,我平時就是同她們一起去喝咖啡。有時恩斯麗對其他搞牙刷測試的同事不耐煩了,也會從她辦公室裡過來參加到我們當中來。

  這倒不是說她對我的這幾位同事有什麼特殊的好感,她把她們三人統稱為辦公室處女。除了將頭髮染成金黃色之外,她們彼此之間並不十分相像,打字員艾米枯黃色的頭髮蓬鬆地披在肩上;負責公關之類工作的露苗頭發染成淡金黃色,梳理得十分優雅;波格太太的助理米麗來自澳大利亞,她留一頭短髮,被太陽曬成黃銅色。這三個人不止一次地在喝咖啡吃酥皮點心時反復聲稱自己還是處女——米麗對此持女童子軍那種穩重講求實際的態度(「我想從長遠的觀點看,還是等到結婚時好,對嗎?少惹些麻煩。」),露茜則是擔心外界的飛短流長:「別人會議論些什麼呢?」),持這種想法的人似乎認為每個臥室裡都裝著竊聽器,外界時刻監聽著其中的動靜;艾米呢,老是擔心自己身體有毛病(這一點辦公室裡人人都知道),她總說談起那事她就噁心,也許她的確會如此。她們都熱中於旅遊:米麗在英國居住過,露茜到紐約去過兩次,艾米呢,想去佛羅里達。她們要等旅遊夠了之後再結婚成家。

  「你們聽說了嗎,魁北克的通便劑調查項目取消了?」大家剛在飯店裡常坐的位置上坐下來,米麗就說。這家飯店很蹩腳,但就在街對面,離我們最近。「這件事工作量本來夠大的——到家裡進行產品測試,單問卷就有整整三十二面。」米麗的消息總是最靈通的。

  「依我說這真是求之不得呢,」艾米對此嗤之以鼻,「真不明白對那東西怎麼會湊得出三十二頁的問題的。」她又埋頭顧自刮起大拇指上的指甲油來。艾米身上總是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衣服上拖著線頭,嘴唇上的唇膏也脫了皮,肩上和背上掉了些金黃色的頭髮和頭皮屑;她每到一處,總要留下零碎的痕跡來。

  我看到恩斯麗走了過來,便向她招了招手。她擠進我們的座位裡,同大家打了個招呼,把掉下來的一絡頭髮用髮夾別了。幾位辦公室處女也招呼了她,但並不顯得怎麼熱情。「以前就做過這種調查,」米麗說,她在這公司年份是我們這幾個人當中最長的,「倒還管用。因為據研究凡是願意回答三頁以上的問題的人都多少離不開通便劑,我的意思是,那些人是會把問卷答完的。」

  「做過什麼調查?」恩斯麗問。

  「我敢打賭,這桌子准沒有擦,」露茜說,她故意放大了聲音,好讓那個女侍者聽見,她老是跟那個侍者作對。後者戴了副伍爾沃斯商店裡買來的廉價耳環,氣鼓鼓地沉著臉,顯然不是辦公室處女這一類人。

  「魁北克的通便劑調查,」我暗暗告訴恩斯麗。

  女侍者走了過來,她怒氣衝衝地擦乾淨了桌子,問了我們要點的東西。露茜在說到烤酥皮點心時故意挑剔了一番——她毫不通融地指定酥皮餅上不要葡萄乾。

  「上回她給我端來了有葡萄乾的,」她告訴我們,「我同她說我最討厭葡萄乾,我從來就不吃那東西,哼。」

  「幹嗎只是魁北克呢?」恩斯麗問,鼻孔裡噴出一口煙,「有什麼心理上的原因吧?」恩斯麗在大學裡學的是心理。

  「嘿,我也不懂,」米麗說,「大概是那邊的人容易便秘吧。他們馬鈴薯不是吃得多嗎?」

  「馬鈴薯真那麼容易讓人便秘嗎?」艾米問,她身子從桌子對面湊向前來。她把幾絡頭髮從額頭上往後捋了捋,立刻就揚起了一陣輕霧,一些小小的粉塵從她頭上輕輕飄落下來。

  「那不能只怪馬鈴薯,」恩斯麗說,「那一定是一種集體的過失情結,或許是語言問題負擔過重;他們精神上一定極其壓抑。」

  其餘幾個人不滿地望著她,看得出來,她們覺得她是在賣弄自己。「今天真是熱得要命,」米麗說,「辦公室就像個火爐一樣。」

  「你們辦公室裡可有什麼新鮮事?」我問恩斯麗,想緩和一下氣氛。

  恩斯麗把煙掐滅了。「有啊,我們那邊確實有件滑稽事兒,」她說,「有個女人想要害死她丈夫,把他的電動牙刷給短路了,我們辦公室裡一個小夥子得出庭作證,說明在正常情況下牙刷是不會短路的。他要我當他的特別助理陪他一起去,不過那傢伙真令人討厭。看得出來,他在床上也叫人噁心。」

  我懷疑這故事是恩斯麗胡編出來的,不過她的藍眼睛睜得滾圓。三位辦公室的處女扭動起身子來。恩斯麗有辦法隨口扯起她遇上的這個那個男人,讓她們感到不自在。

  幸而我們要的東西送上來了。「那婊子又給我拿來了葡萄乾的,」露茜大聲抱怨,用她長長的指甲把葡萄乾一個個挑出來,放在盤子邊上。她的指甲修得十分漂亮,塗成虹彩的顏色。

  在回辦公室的路上,我向米麗說起養老金計劃的事。「我不知道那是強制性的,」

  我說。「我想不通幹嗎要付錢給他們那個計劃,好讓格羅特太太那樣的老太婆退休後刮我們的皮。」

  「是呀,我當初也想不通,」米麗說,口氣並不熱情。「慢慢就會好的。哎,我就希望他們把空調給修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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