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可以吃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2

  辦公室裡更加潮濕。我小心翼翼地在同事的辦公桌中間穿過,走到自己那個角落裡。剛在打字機前坐下,我就覺得大腿給椅子的黑色人造革蒙面粘住了。一看原來空氣調節系統又出了毛病,其實這個系統正常不正常並沒有多大的差別,那不過是在天花板當中裝的一個風扇,開動起來也就是把空氣攪上一氣,就像用湯匙攪湯那樣。不過眼看著風扇的葉片一動也不動,我那些同事的士氣顯然大受影響:這給人一個印象,似乎一切都停頓下來了。人本來就懶洋洋的,這一來索性什麼也不想做了。大家倚在辦公桌前,有氣無力地眨巴著眼睛,嘴巴一張一合地喘著氣,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辦公室裡每到星期五情況總是糟糕的。

  我剛有氣無力地在濕漉漉的打字機上打了幾個字,負責食品配製的維哲斯太太就從後門走進來,立定之後朝四周看了看。她同平時一樣,梳著貝蒂·格拉勃爾那種髮式,腳穿前面開洞的淺口便鞋,身上是件背心裙,肩膀上依稀可見墊肩留下的痕跡。「喂,瑪麗安,」她說,「你來得正好。我在檢查罐頭米飯布丁的質量,得有個人先來品嘗一下,今天上午這些女士好像都不很餓。」

  說著她麻利地轉身朝廚房走去,搞食物配製的人似乎都有使不完的勁頭。我從粘乎乎的椅子上站起身,那感覺就像是個志願兵,被上級從同伴當中挑出來上火線一樣。不過,轉而一想,我恰好肚子沒填飽,再來份早餐完全不在話下。

  在那間一塵不染的小廚房裡,她一邊在三個玻璃碗中舀上同樣分量的罐頭米飯布丁,一邊對我解釋:「你是搞調查的,瑪麗安,也許你能幫我們的忙。我們定不下來,究竟是同一餐飯有三種口味好呢,還是每餐換一種口味?或者能不能兩兩搭配一下——例如,這一餐是香草加檢子,下一餐就換成香草加卡拉梅爾奶糖味。我們自然希望抽樣調查儘量不受其他因素的干擾,因為進餐時與之相關的條件影響很大——例如蔬菜,還有桌布的顏色都有關係。」

  我嘗了嘗香草口味的。

  「你給顏色怎樣打分?」她急忙問,拿起鉛筆準備記錄,「是自然呢,或者略有人工痕跡,還是極不自然?」

  「您想不想在裡面加葡萄乾?」我說,一邊去嘗卡拉梅爾型的。我不想得罪她。

  「加葡萄乾太冒險,」她說,「好多人不喜歡葡萄乾。」

  我放下卡拉梅爾型,再去試橙子味的。「您是準備讓人趁熱吃的吧?」我問,「或者是不是要加上點奶油?」

  「哎,原先的計劃是作為快餐供應的,」她說,「廠家自然希望吃涼的。要是喜歡的話,也可以在後來加上奶油,就是說我們對此毫無意見,不過,從營養的角度上看並沒有必要,已經加維生素強化了,但眼下我們只是檢測一下味道。」

  「我看最好還是一餐換一個口味。」

  「要是在下午三四點鐘進行調查就好了,不過還需要收集一下一個家庭的意見……」

  她若有所思地用鉛筆輕輕敲著不銹鋼水槽的邊沿。

  「不錯,哎,」我說,「我得回去了。」為他們出謀劃策並不在我的職責範圍之內。

  有時我也弄不清自己的職責範圍到底是什麼,有時候,去汽車修理店調查活塞墊圈的質量啦,站在街頭向那些滿腹狐疑的老太太分發椒鹽卷餅啦這類差事也派到了我頭上。我受雇於西摩調研所,對自己的職責很清楚——那就是負責給事務所修改調查問卷,把心理學家準備的那些晦澀難懂或者過分含糊的文字化成簡單的問題,既讓提問的人理解,也讓回答的人明白。像「你將視覺反應的價值置於百分位的何處?」這樣的問題是完全不行的。我畢業後找到了這份工作,當時覺得很幸運——那要比許多人強多了——不過四個月過去了,我的職責範圍仍然有模糊不清之處。

  有時我覺得上面正在培養我接手高一級的職務,但我對西摩調研所的組織結構並不十分清楚,我也想像不出那究竟會是什麼樣。整個公司占三層樓,其構成就像是個冰淇淋三明治:上面和下面一層都是脆皮子,我們這個部門便是鬆軟的中間層。

  我們樓上是主管人員和心理學家,大家稱他們為樓上的先生,因為那裡都是男子,他們負責同客戶洽談。我曾經朝他們辦公室裡瞥過幾眼,只見裡面鋪著地毯,擺放著昂貴的家具,牆上掛著絲網印刷的七位現代派大師的作品。我們樓下是機器——油印機啦,對信息進行統計、整理和製表用的國際商用機器公司牌計算機啦;我也到樓下去過,那兒像工廠似的,機器嗡嗡直響,操作人員手上沾著墨水,似乎加班加點,一臉疲倦的模樣。我們的部門將這兩者聯繫起來,我們的任務是照管人力資源,即市場調研人員。市場調查是一種家庭作坊式的小行業,同手工織襪公司差不多,我們的調研人員全是家庭主婦,她們在業餘時間工作,計件取酬。雖然掙的錢並不多,但她們樂意有機會走出家門。回答問題的人沒有報酬,我常納悶他們怎麼會願意參加這種活動。也許是相信了宣傳文字裡的話,就是說他們能為改進家庭用品的質量出一把力,就像科學家那樣。或者是他們喜歡有個人講講話,不過我看大多數人還是因為有人徵求他們的意見,心中感到有點得意。

  由於我們部門工作的對象主要是家庭主婦,因此辦公室裡除了那個倒黴的勤雜工以外,清一色都是女性。我們辦公室是一大間,色調同一般的機構一樣以綠色為主。房間一頭用毛玻璃隔了一小間,那是部門主管波格太太的辦公地點。房間另一頭是幾張木桌子,一些中老年婦女坐在桌前辨讀調研員寫來的材料,用彩色蠟筆在填好的答卷上畫叉打勾,她們手邊是剪刀、膠水、一疊疊的紙張,看起來就像一群老年人在上幼兒園。我們其餘的人就坐在中間,辦公桌五花八門。我們還有一間掛著印花布窗簾的挺舒適的房間,供自帶午飯的人用餐,其中有沖茶和咖啡的機器,不過有些同事自帶了咖啡壺。我們還有間粉紅色的洗手間,鏡子上掛著告示,提醒大家不要讓頭髮和茶葉堵住水槽。

  那麼,在西摩調研所我有可能得到怎樣的機會呢?一來,我不可能成為樓上的一員,二來,我也不會到樓下管機器或者像房間那頭的婦女那樣整天辨讀答卷,因為那意味著降級。可以想像的便是成為波格太太或者她的助手那樣的人物,但就我所知那為時會很長,說不定我還不想要呢。

  上面交代我修改鋼絲清潔球的問卷,說是馬上就要,我剛完稿,就看見會計格羅特太太走進門來。她是來同波格太太談事情的,但走出去時在我身邊停了下來。

  她個頭不高,為人拘謹,頭髮是冰箱金屬託盤的顏色。

  「啊,麥卡賓小姐,」她說話的聲音很難聽,「你來了四個月了,有資格參加養老金計劃了。」

  「養老金計劃?」我剛來公司時是跟我談起過養老金計劃的事,不過我把它全給忘了。

  「我參加養老金計劃是不是太早了一點?我是說,您瞧我是不是年紀太輕了?」

  「哎,早一點參加也好,對嗎?」格羅特太太說。她的眼睛在無框眼鏡後面忽閃忽閃的,有機會在我工資單上多扣一筆錢,她是求之不得呢。

  「我想養老金計劃還是不參加了吧,」我說,「多謝您了。」

  「哦,不過,這可是強制性的,」她口氣中有些公事公辦的味道。

  「強制性的?那就是說我非得參加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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