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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53

  從我第一天沿著長長的車道到金尼爾先生家(當時我還不滿十六歲)到今天,幾乎整整三十年了。當時也是六月。這會兒我在自己家的陽臺上,坐在自己的搖椅裡。正是下午靠近傍晚時分,眼前的景色一片平靜,簡直可以說是幅畫。屋前的玫瑰花盛開著——這些玫瑰叫漢密爾頓斯女士,長得很好,不過容易長蚜蟲。他們說最好在上面撒砒霜,但我不想在家裡有這樣的東西。

  最後一批牡丹在開花,這是種粉白的花,有很多花瓣。我不知道這花的名字,因為不是我種的。那花的香味使我回想起金尼爾先生剃須時用的肥皂。我們的房子面朝西南,陽光很暖和,發金光,不過我沒正坐在陽光下,因為那樣對膚色不好。每當天氣這樣時,我都想這很像天堂,不過,我過去倒沒想到自己會去天堂。

  我嫁給沃爾什先生已近一年了。雖然不像很多姑娘年輕時想像的那樣,但因為至少我們倆都明白我們之間的關係,這樣可能更好些。年輕時結婚常常會有變故,但我倆已不那麼年輕了,也就不會有什麼讓人失望的變化了。成年男人的性格已成型,不太可能再開始喝酒或做其他壞事。如果他想做那些事,早該做了。至少這是我的看法,我希望時間會證明我是正確的。我已說服沃爾什先生把鬍鬚修剪了一些,並且只在門外抽煙鬥。到一定時候,這兩樣嗜好都會徹底放棄的。但是,不能對男人說得太多,逼得太緊,那樣只能讓他變得更固執。沃爾什先生不像有些人那樣嚼了煙草再吐,我對生活中有這些讓人順心的小事總是很感激。

  我們的房子是幢普通的農場房,白色的房子,綠色的百葉窗,我們倆住已很寬敞。前門廳裡有排鉤子,好在冬天掛外衣,但我們通常從廚房門進出。有個帶扶手的樓梯,樓梯一上去有個杉木箱,用來盛放被子和毯子。樓上有四個睡房:一個小一些的可做嬰兒室,一間主臥室,一間客房(不過我們不期望,也不希望有任何客人),還有一間現在空著。那兩間有家具的臥室裡每間都有個臉盆架和一塊編辮式的地毯。我不喜歡太重的地毯,因為到春天很難把它拖下樓在外面拍打,等我年紀再大點就更拖不動了。

  每張床上方的牆上都有幅我自己用十字花針腳繡出的圖畫。最好的房間裡掛的是張花瓶和花;我們房間裡的那幅碗裡有水果。最好的房間裡的被子圖案是「神秘之輪」;我們房間的是「圓木小屋」。我是在別人賤賣時買的這些被子,是從一些在這兒沒成功,決定到西部去闖蕩的人手中買來的。當時我很同情那女人,所以多付了些錢。可要把房子弄得舒適有很多事要做。自從沃爾什先生的第一任夫人死了以後,他過了一段光棍生活,所以房裡很多東西已變得很不乾淨。床下掃出很多灰絨團,同時還有很多蜘蛛網要清理,地板也要好好刷刷。

  兩個臥室裡的窗簾都是白的;我很喜歡白窗簾。

  樓下我們有個前客廳,裡面裝有爐子。還有個廚房,配有一整套食品儲藏室和洗碗間。房子裡就有水泵,這在冬天是很大的便利條件。還有個餐廳,但我們不常有客人來吃飯。一般情況下我們就在廚房桌子上吃飯;那兒有兩盞煤油燈,很舒適。我在餐廳的桌子上做針線,在那兒裁剪特別方便。我現在有個縫紉機,是用手輪操縱的,用起來神奇極了。當然,我很高興能有個縫紉機,因為可以省很多人力,特別是在做簡單的縫紉活時,比如做窗簾或給床單紮邊。我還是喜歡用手來做精細的活兒,只是我的眼睛不如過去好使了。

  除去我剛才提到的,我們還有些居家通常有的東西,比如:廚房菜園裡種著草本調料,圓白菜和塊根蔬菜,春天種有豌豆;有母雞和鴨子,母牛和糧倉,還有一輛輕便馬車,兩匹馬(查利和內爾)。我非常喜歡這兩匹馬,沃爾什先生不在時它們是我的好夥伴。但是,查利是匹耕地的馬,幹活太累了。他們說很快就要用機器幹農活了。到那時,可憐的查利就可放到草場上去了。我永遠不會像有些人那樣把馬賣了做黏膠和狗食。

  我們雇了個人幫著做田裡的活,但他不住在我們這兒。沃爾什先生還想雇個女孩子,可我說我寧願自己做家務活。我不想讓個女僕住在家裡,因為她們太好打聽,耳朵太長;而且我自己第一次就把事做好比別人做錯了我再重做要容易得多。

  我們的貓的名字叫泰比:她的顏色很普通,是個捉老鼠的能手。我們的狗名叫雷克斯,是條塞特種獵狗,不很機靈,但心腸好,一身毛紅棕色,像擦亮的栗子似的,非常漂亮。貓和狗的名字都不很新奇,但我們並不想在鄰里中有過於標新立異的名聲。我們去附近的衛理公會教堂。我們的牧師很活潑,喜歡在星期日大談地獄之火。不過,我認為他和坐在下面的教徒一樣,不知道地獄是什麼樣子。他們都是好人,只是有些狹隘。但是,我們想最好不要向他們或向任何人透露太多過去的事。要不,只能引起好奇心和閒話,致使謠言產生。我們告訴別人沃爾什先生和我是青梅竹馬,但我和別人結婚了,最近剛剛喪偶。因為沃爾什先生的夫人已死,我們就安排了再次見面,結了婚。這個故事很容易就被接受了,因為它既具有浪漫性,又不給任何人帶來痛苦。

  我們的小教堂很有地方性和傳統性。但伊薩卡鎮上的人現代化得多,有很多迷信招魂術的人,有些有名的魂靈通聯中介人到這兒來,住在城裡最有身份的人家裡。我從不參與這些活動,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如果我想和死人說話,我完全會自己做。況且,恐怕有很多都是騙人的。

  四月裡,我看到一個有名的魂靈通聯中介入的廣告,是個男人,有張照片。儘管照片印得很暗,我想一定是小販傑裡邁亞。確實是他,因為我和沃爾什先生湊巧駕車到城裡去辦事並購買東西,我在街上遇上他。他穿得非常考究,頭髮又變黑了,鬍鬚修剪成軍人式的,這樣的裝扮一定能使他信心十足。他現在的名字叫傑拉爾德·布裡奇斯。他在模仿一個地位顯要而又深諳世故的人,同時表現出對高深的哲理也頗有興趣。他也看見我了,認出我來。為了不讓別人察覺,他朝我把帽子輕輕地歪了一下表示敬意,還向我擠了下眼睛。我戴著手套的手稍微向他擺了幾下(我現在進城總是戴著手套)。幸好沃爾什先生沒注意到這些小動作,要不他又要擔心了。

  我不想讓這裡的任何人知道我的真名字,但我知道傑裡邁亞不會把我說出去,就像我不會把他說出去一樣。我記起有一陣我差點跟他一起跑掉去做吉卜賽人或是醫學上的先知;我當時真的很想跟他去。那樣,我的命運會完全不一樣。但只有上帝才知道哪樣更好或更壞;我已跑夠了,這輩子再不想跑了。

  *

  總的說來,我和沃爾什先生都同意,我們的生活過得很好。但有一件事讓我感到不安,先生,因為我沒個信得過的女朋友,現在我告訴你,我知道你一定會保密的。

  是這麼回事。每過一段,沃爾什先生就變得很傷心。他會拉住我的手,眼睛裡含著眼淚盯著我說,想想我讓你受的罪。

  我告訴他他沒有讓我受罪——是其他人讓我受罪的,還有就是我運氣不好,缺乏好的判斷力——但他喜歡認為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我相信,如果他能找到理由,會認為我母親的死也是他的過錯。他還喜歡想像受苦的情形,硬要我對他講在教養所或是多倫多精神病院的情況。我越是在喝的湯裡多放水,把奶酪說得越臭,把監獄看守的話和行為說得越粗魯,他越喜歡。他聽我說這些就像是孩子在聽童話,好像這是什麼好事似的。然後,他請求我再多告訴他一些。如果我說因為毯子太薄我夜裡直發抖,還長凍瘡,並且告訴他如果我抱怨,就會遭鞭子抽,他聽了會欣喜若狂。如果我談到巴納林醫生對我的不軌行為,以及光著身子洗冷水澡,然後裹在床單裡,並告訴他在黑暗的房間裡穿約束衣的事,他聽得幾乎入了迷。但他最喜歡聽的還是可憐的詹姆斯·麥克德莫特在金尼爾先生家裡拖著我滿房子走,想找個床,好讓他對我使壞,可南希和金尼爾先生卻在地窖裡躺著,我被嚇得半死那段。他責怪自己當時不在那兒,不能救我。

  我本人想很快把這段生活忘掉,而不願這樣悲哀地重述那些事。是的,我喜歡你在教養所的那些日子,先生,因為那使我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得到了豐富。可現在我回想起來,你當時也和沃爾什先生一樣,急於要聽我生活中經歷過的苦難。不僅如此,你還用筆記下來。我能看出來你什麼時候興趣有所減弱,因為你的眼光會到處亂看。但是,每次我能講些讓你感興趣的情節,我就感到很高興。這種時候你的面頰會變紅,你會像前客廳裡的鐘上的太陽那樣微笑。如果你有狗一樣的耳朵,一定會把耳朵向前豎起,眼睛裡閃著亮光,舌頭伸在外面,好像你在樹叢裡發現了一隻松雞。你那樣子的確使我想到我在世上還有些用處,不過我從來弄不清你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

  至於沃爾什先生,我講了幾個有關我受苦的故事之後,他就用雙臂抱住我,撫摸我的頭髮,開始解我睡裙的扣子(因為我們講故事常常是在晚上)。他就問我,你會饒恕我嗎?

  起先,這樣的事很讓我煩惱,不過我沒直說。事實是很少有人能理解饒恕的真正意義是什麼。不是罪犯要得到饒恕,而是受害者應該得到別人的饒恕,因為他們是惹起麻煩的人。如果他們不是那麼軟弱,那麼粗心,而是更富有遠見,如果他們能避免遇見困難,想想世界上的痛苦會減少多少。

  多年來我心裡一直在生瑪麗·惠特尼,特別是南希·蒙哥馬利的氣,生她們兩人的氣。氣她們就這樣讓自己死了,把我留下來承受這麼重的負擔。很長時間我都無法從內心原諒她們。如果沃爾什先生不像現在這樣固執地硬要我饒恕他,而是讓他自己饒恕我,就會更好些。也許他最終是會正確看待這事的。

  當他剛開始要我饒恕他時,我說我沒什麼可饒恕他的,他不該為這煩心。但這並不是他想得到的答覆。他一定要我饒恕他,要不他心裡就不舒服,那我幹嗎還堅持拒絕這件簡單的事呢?

  所以現在每當他這樣,我都說我饒恕他。就像書裡描寫的那樣,我把手放在他頭上,把眼睛向上翻,做出很莊重的樣子,然後我吻他,哭一會兒,接著就說我饒恕他了。第二天他就恢復正常,吹起長笛,好像他又是個男孩子,我又十五歲似的,我們在金尼爾先生的果園裡做雛菊項鍊。

  但是,我感到這樣饒恕他不對,因為我知道自己在說謊話。雖然這不是我第一次說謊,但是正如瑪麗·惠特尼所說,說些像天使說的無害的小謊才能得到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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