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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52

  1872年8月7日是我出獄的日子,我這輩子也忘不了這一天。

  與所長家的人吃完早飯(其實我因為太緊張,什麼也沒吃),我就穿上一身上路的衣服,一身綠色的,戴上那頂裝飾相配的草帽,還有珍妮特送的手套。我的箱子已打裝好;不是南希那個,因為那個黴味太重,而是教養所給我的,是個皮的,不很舊。它本來可能是哪個死了的倒黴鬼的,但我早就不會對禮物挑三揀四了。

  我被帶進去見所長,這只是例行公事。他祝賀我被釋放了;不管怎麼樣,根據約翰·麥克唐納爵士的特別要求,他和珍妮特要陪我到向我提供的家裡去。目的是要保證我能安全到達。他們很清楚,我被關了這麼久,已不習慣現代交通方式;再者,路上有很多壞人,有些是南北戰爭下來的士兵,有些傷殘了,有些沒有生計養活自己,他們可能會傷害我。因此,我很喜歡有人陪著。

  *

  我最後一次走出教養所的大門時,鐘正在敲中午十二點,可那鐘聲傳到我腦子裡就像是一千個鈴鐺在響。在那一刻之前,我不能相信自己的感觀;在為上路而穿衣服時,我比任何時候都麻木,周圍的一切毫無生氣,缺乏色彩。可現在一切都活起來了。太陽照射著,牆上的每塊石頭都像玻璃那樣清晰,像一盞盞燈似的亮著,就像是走出了地獄的門,走進了天堂。與大多數人相比,我更相信地獄和天堂之間相距並不很遠。

  門外是棵栗子樹,上面的每片葉子都像是被鑲上一圈火,樹上有三隻白鴿,像聖靈降臨節的天使一樣閃光。直到這時,我才知道我真正地被釋放了。要在以往,當我看到比平常強的光亮或黑暗時,會暈過去,可在這一天我向珍妮特要了她的嗅鹽,所以沒暈倒,不過我得靠著她的胳膊。她說,像我這樣性格的人是不會在這樣一個重要的時刻無動於衷的。

  我想回頭看一眼,可我想起羅得的妻子和鹽柱子,就忍住沒看。往回看還會意味著我不想離開,想要回去,可是,先生,你知道絕對不是這麼回事。不過,你如果聽我說我確實有點後悔,可能會感到吃驚的。這是因為儘管教養所不能算個家,可將近三十年來,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的家。這是很長的一段時間,比很多人在這世上活的時間都長。雖然這是個令人生畏的地方,是讓人受苦受懲罰的地方,至少我瞭解這個地方。從一個熟悉的地方(不管這裡多不好)到不認識的地方去總是讓人感到憂慮重重。我猜就是因為這點,很多人才怕死。

  過了那一陣子,我便回到了普通的日光裡,有點頭暈目眩。這天又熱又潮濕,就像湖邊八月的天氣。但是因為湖裡吹來一些微風,天氣不是熱得讓人受不了。天上有些雲,但只是那種預示著要下雨或打雷的白雲。珍妮特有把陽傘,我們在路上走時她替我一道打著傘。我還缺把陽傘;南希的那把上的絲綢面都爛光了。

  我們乘坐所長的僕人趕的輕型馬車來到火車站。火車要到一點半才開,可我總是恐怕要晚了。一到了車站,就不能靜靜地坐在女候車室裡等,而要到外面的站台上去來回走。我非常焦慮不安。終於火車進站了,一個閃亮的大鐵怪物吐著煙。我從來沒這麼近看過火車。雖然珍妮特對我說沒危險,我還是要人扶著走上階梯。

  我們坐火車到康沃爾,雖然只是很短的一段,我當時感到自己不會活著下車。聲音很響,速度很快,我感到耳朵要聾了。而且有很多黑煙,火車汽笛的吼叫差點把我嚇蒙,不過我控制住自己,沒有尖叫。

  我們在康沃爾車站下車時,我感覺好些了。從車站我們坐小馬拉的車到了碼頭,而後乘渡船到湖對岸,因為這種交通方式我更熟悉,而且能呼吸到新鮮空氣。起初,波浪上動來動去的陽光使我感到很迷惑,可是,只要不看它就沒問題了。食品拿來了(這是所長用籃子帶來的),我吃了點冷雞,喝了點溫茶。我就把精力集中到看船上女士們穿的服裝上,式樣很多,顏色也很鮮豔。起來坐下我都要整裙撐,因為這樣的事總是需要練習。我恐怕動作不很優美,就像是在你的真屁股上又長了個假屁股,而這兩個屁股跟著你就像是豬屁股上綁了個鐵桶。不過,我沒對珍妮特說這樣的粗話。

  *

  到了湖對岸,我們過了美國的海關。所長說我們沒東西可申報。然後,我們又上了另一輛火車。我很高興所長來了;要不,我會不知道如何叫搬運工來搬行李。我們坐在這輛新火車上(這車沒前面一輛晃得厲害),我向珍妮特問起我的最終目的地。我們去紐約州的伊薩卡(她只告訴我這麼多),但在這之後怎麼辦呢?給我提供的家是什麼樣子?我是不是去做僕人?如是這樣,那家人知道一些關於我的什麼情況?你看,先生,我不想以假身份出現,或是隱瞞我的過去。

  珍妮特說有件讓我驚奇的事在等著我。因為這是個秘密,她不能告訴我,但這是個讓人驚奇的好事,至少她希望是。她只願告訴我這與一個男人,她說一個紳士,有關。但是,因為她習慣於把除了飯館裡跑堂的以外的穿褲子的人都稱為紳士,我感到自己沒瞭解到什麼新情況。

  我問她是哪位紳士時,她說她不能說;但他是我的一個老朋友,至少她是這樣聽說的。她變得很忸怩,我一個字也套不出來。

  我把所有可能的男人都想了一遍。我不認識很多男人,你可能會說是沒有機會。我最熟悉的(倒不是認識時間最長的)兩個都死了,我指的是金尼爾先生和詹姆斯·麥克德莫特。還有小販傑裡邁亞,但我不知道他在做為人提供好家庭的生意;他從來就不是家庭型的人。再就是我過去的東家,科茨先生和哈拉基先生,但到現在他們要麼已去世,要麼已年邁。我所能想到的再就是你了,先生。我必須承認我當時是想到過你。

  所以,我在伊薩卡車站走下火車時滿懷著焦慮和期望。有很多人在車站接人,大家都在談話。還有來來往往的搬運工,以及在小車上搬來運去的箱子和盒子,所以人站在那兒很危險。所長去招呼行李時,我緊緊抓住珍妮特,然後他領著我們到車站大樓的另一邊(離火車較遠的一面),便開始東張西望起來。因沒找到他期望找到的人,他皺了下眉頭,看了眼自己的表,又看看車站的鐘。然後,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封信看了看;我的心開始沉下來。但他抬起頭來,微笑著說,我們的人來了,確實有個人快步向我們走來。

  他比一般人高,挺壯,但同時又是瘦長型。我是說他長胳膊長腿,但身體的中間部分較壯。他長著紅頭髮,很長的紅鬍鬚,身穿一套星期天做禮拜穿的最好的西裝,裡面穿著白襯衣,打著黑領帶。他手裡拿著一頂高帽子,放在身前,像個盾牌似的。從這點看來,他也很擔心。他不是我過去所見過的男人中的一個,但他一來到我們面前,向我掃了一眼,就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他抓住我的手(我手還戴著手套),說:「格蕾絲,格蕾絲,你能饒恕我嗎?」他這話幾乎是喊著說的,好像他已練了好久。

  我掙扎著要抽出自己的手,心想這是個瘋子,但當我轉向珍妮特求援時,她已湧出感傷的眼淚。但所長卻笑得合不攏嘴,好像這正是他所希望的。我發現只有我一個人不知所措。

  那人放開我的手,站起來。她不認識我了,他傷心地說。格蕾絲,你不認識我了?無論在哪兒我都能認出你來。

  我看著他,確實感到有點面熟,但我還是記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他。然後他說,我是吉米·沃爾什。我再一看,確實是他。

  我們然後來到火車站旁邊的一家新旅館,所長安排好住宿,又一起吃了些飯。你可以想見,先生,因為我上次見到吉米·沃爾什是在審判我的時候,我們之間要做大量的解釋。當時是他的證詞使得法官和陪審團因我穿死人的衣服而對我反感。

  沃爾什先生——我現在要這樣稱呼他——接著告訴我,他當時認為我有罪,不過他不想這樣去想,因為他一向喜歡我,這倒是真的。但是,他年紀大些之後,對這事又加以思考,開始持相反的意見,因而對自己在給我定罪的問題上所扮演的角色感到萬分內疚。不過,當時他只是個年輕小夥子,不是律師的對手,他被律師牽著鼻子走,說了些話,到後來才看到這些話的後果。但我一個勁地安慰他,我說這類事誰都會做的。

  金尼爾先生死後,他和他父親被迫離開,因為新房主不喜歡他們。由於他在審判時給人印象很好(報紙上稱他為聰明而有前途的年輕人),他在多倫多謀了份職。所以,你可以說他是因為我才時來運轉的。他積蓄了好幾年的工資,然後就到了美國;他認為在這兒更有機會成為一個靠自己成功的人。在這裡你有多少財產就有什麼地位,而不看你的出身是什麼,並且很少有人問問題。他在鐵路上做過工,也到西部去過,一直有錢積蓄。現在,他已有自己的農場和兩匹馬及整套馬具。因為他知道我很喜歡查利,所以他這麼早就特意提到馬。

  他結過婚,但現在是鰥夫,沒有孩子。他一直在因自己所做的事而讓我受苦一事深受折磨,給教養所寫了好些信,詢問我情況如何。但他沒有直接給我寫信,因為他不想讓我生氣。就是通過這個方法,他得知了我的赦免令,然後與所長一道做了這些安排。

  結果是他要我饒恕他,我立刻饒恕了他。我不會因此記仇,所以我告訴他,即便他不提南希的裙子,我也是一定要進監獄的。我們在談這些的時候,他一直拉著我的手,他要我嫁給他。他說,雖然他不是百萬富翁,但能給我提供一個很好的家。因為他銀行裡還有些錢,可以根據需要再買些東西。

  我做出一副不情願的樣子,不過事實是我沒什麼選擇。因為他們已費了這麼多心,如果我說「不」就會顯得很不領情。我說我不希望他只是出於責任感和負疚心而娶我。他否定那是他的動機,並且告訴我他一直對我很有好感。他說,我與年輕時相比幾乎沒有變化,我還是個漂亮的女人,這是他的原話。我想起金尼爾先生的果園裡的雛菊和樹墩子,我知道他也一定想到了那些事。

  對我來說,最難的事是把他看作一個成年男人;我腦子裡的他還是個靦腆的男孩子,他在南希死前的那個晚上吹長笛,在我到金尼爾先生家的第一天坐在柵欄上。

  最後我說「好」。他已把戒指準備好,裝在一個盒子裡,放在他的馬甲口袋裡。他太激動了,在把戒指戴在我手指上之前,兩次把它掉在桌子上。為了戴戒指,我不得不把手套取下。

  *

  婚禮的準備工作安排得很快。與此同時,我們仍住在旅館裡,每天早上有人把水送到房間裡來。為謹慎起見,珍妮特與我住在一起。所有費用都由沃爾什先生支付。我們在地方司法官的主持下舉行了個小型儀式。我回想起很多年前波琳姨媽說過我一定會嫁給地位低於我的人,但我不知道她現在會怎麼看。珍妮特是女儐相,她哭了。

  沃爾什先生的紅鬍鬚又長又紅,但我暗自心想,這鬍子到了合適的時候會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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