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別名格蕾絲 | 上頁 下頁
一〇八


  §51

  我常想給你寫信,告訴你我的好運氣;其實我已在腦子裡給你寫過很多信了。只要我找到了合適的詞語表達自己的想法,我就拿筆寫在紙上。這樣,如果你還活著的話,就可以得知我的消息。如果你已不在世上了,反正也一定會知道的。

  也許你已聽說過對我的赦免,也許你沒聽說。我沒在任何報紙上見到這消息,這也不奇怪,因為到我最後被放出來,這已是個過時的故事,沒人再想讀它。當然這樣正好。我聽說赦免令時就知道你一定給政府寫信了;終於你的信和其他請願書一起有了結果。不過,我必須說他們花了很長時間才決定,並且根本沒提你寫的信,只告訴我這是一次大赦。

  我最先聽說赦免令是教養所所長的大女兒珍妮特告訴我的。這個所長你並不認識,先生,你走了之後起了很多變化。來了個新所長就是變化之一,同時已換過兩三任新獄長,並且換了很多新衛兵、看守和女看守,我已弄不清了。我正坐在縫紉室裡補襪子,我們當時下午就是坐在這裡談話的。新獄長來了之後,我仍像過去一樣繼續在獄長家做女僕。這時珍妮特走進來。她人很善良,總是對我微笑。她人雖不漂亮,但總算與一個正派的年輕農民訂婚了,我衷心地祝願她幸福。有些男人,特別是較為樸實的男人,喜歡自己的妻子相貌平平而不要太漂亮,因為長相平平的妻子肯幹,不喜歡叫苦。而且她們也不太可能會跟其他男人跑掉,因為哪個男人要偷她們呢?

  這一天珍妮特很快地走進房間,看上去很激動。格蕾絲,她說,我給你帶來了令人吃驚的消息。

  我還在繼續縫補襪子,因為當別人告訴我他們有驚人的消息時,總是與其他人有關,先生。我當然願意聽,但卻不願因此少說我們應該感謝失去的羊羔被救回,然後他們都熱烈地說了聲「阿門」。

  我想,正是這麼回事,我被救回來了。現在我做事必須像個被救回來的人,所以,我就開始這樣做。想到自己不再是個著名的女殺人犯,而是個無辜的女人受了冤枉,不公平地在監獄服刑,至少服刑時間過長,有種很奇怪的感覺。我現在讓人感到可憐,而不再讓人感到恐怖害怕了。過了好幾天我才習慣這個變化;實在說,我還是不完全習慣。這需要臉上作出完全不同的表情,但我想時間長了就好了。

  當然對那些不瞭解我的身世的人,我就只是個普通的人。

  *

  那天吃完早飯以後,很奇怪我感到很沮喪。珍妮特看出來了,她問我怎麼了。我說,我在這個監獄裡已關了將近二十九年,外面既沒朋友又沒家庭,我上哪兒去?做什麼呢?我沒錢,也沒掙錢的本事,沒有合適的衣服。我不可能在附近找到工作,因為人人知道我的情況。儘管我被赦免了,沒有哪個頭腦正常的女主人會雇用我,因為她們要考慮到孩子的安全;換了我,我也會和她們一樣。

  我沒告訴她,我上街賣身也太老了。她是很有教養的衛理公會教徒,我不想讓她嚇一跳。不過,我必須告訴你,先生,這個念頭確實在我腦子裡閃過。但是,在我這個年紀,競爭又這麼激烈的情況下,我恐怕只能吸引在小巷子裡亂逛的醉醺醺的水手,一次只掙一分錢,不到一年我就會得病死去。想到這些,我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

  這樣看來,赦免令不是我的自由通行證,倒像是死刑。我就要被趕到大街上,無親無友,孤苦伶仃,凍死餓死在寒冷的角落裡。除去當年我帶進監獄的衣服,我什麼衣服也沒有。也許那些衣服也沒了,因為我不知道它們都到哪兒去了;我聽說它們早被賣掉或送人了。

  噢,不,格蕾絲,珍妮特說。這一切都考慮到了。我不想一下把什麼都告訴你,因為我們害怕在受了這麼多苦之後,一下告訴你太多讓人高興的事會叫你受不了。常有這種情況發生。我們已經為你在美國安排了一個很好的家。你到了那兒,也許就會忘記痛苦的過去;沒人知道你的過去,你將開始新的生活。

  她原話不是這樣說的,但大體是這個意思。

  但我穿什麼呢?我絕望地說。也許我頭腦確實不正常;要不我該先問清有關那個「很好的家」的情況:它在哪兒?我上那兒幹什麼?後來,我在想她當時說的話,「已經為你安排了一個很好的家」;這像是在談論一隻因太老而不能再幹活的狗或馬,主人不想再留著,但又不想弄死。

  我也想到這一點,珍妮特說。她確實是個很會幫助人的人。我到倉庫去看過,奇跡般地發現你帶來的箱子還在那兒,上面有你的名字標簽。我猜想這是因為在審判後有很多為你說情的請願,他們就把你的東西留著,認為你很快就會被釋放,但後來就把這事忘了。我來叫他們把箱子送到你屋裡,然後我們打開看看,好不好?

  儘管我還有些疑慮,但當時感到得到了安慰。我的疑慮被證實了:我們打開箱子,發現蛾子已把羊毛的東西都啃壞了,其中包括我母親那條冬天用的厚披肩。其他的東西都由於存放在潮濕的地方過久而褪了色,一股黴味。有的地方線已黴爛到你手一碰就爛的程度。衣物過一段時間總需要曬曬,可這些一次也沒曬過。

  我們把東西都拿出來,鋪在地上,看看哪些還可用。南希的那些裙子新的時候那麼漂亮,可現在大都爛了。瑪麗·惠特尼給我的那些東西也一樣,我當時那麼珍惜它們,可現在都變得又舊又破。還有我在奧爾德曼·帕金森夫人家做的那條裙子,上面有傑裡邁亞給的骨頭紐扣,但除去扣子,那裙子已沒有一點用。我找到了瑪麗的那撮頭髮,還是像我當時放的時候那樣用線捆著,包在一塊手絹裡。可是,蛾子也把它啃了,沒別的東西吃,蛾子連頭髮都吃。

  我當時的感情很強烈,很痛苦。那房間好像暗了下來,我幾乎可看見南希和瑪麗穿著她們自己的衣服出現了。但這又是個很令人傷心的場景,因為到今天她們本人也會像這些衣服一樣地腐朽了。我感到頭暈,只好坐下來,要杯水,並請求把窗戶打開。

  珍妮特本人感到很吃驚;她年紀太輕,還意識不到二十九年東西放在一個箱子裡所可能起的變化,不過她這個好心腸的人已盡了自己的最大努力了。她說不管怎麼樣,這些裙子的樣子現在已過時了,我們不能讓你穿得像嚇鳥的稻草人一樣。但有些東西還可以用,比如那條紅法蘭絨的襯裙,還有那幾條白的,可以在醋裡洗洗,去掉黴味兒,在太陽下曬曬,然後會變得很白。但實際情況卻不是如此;洗好之後顏色確實淡了些,但絕不是白色。

  她說,至於其他東西,我們還要自己去解決;你需要四季用的一整套衣服。但我不知道怎樣才能置辦那麼多衣服。我猜想她向她母親討了條裙子,又到熟人中去找來一些其他東西。我認為所長一定出錢給我買了襪子和鞋子。總之,到最後她找來了一大堆衣服。我感到那些顏色太鮮豔了,比如有綠色的花布,還有天藍底色的細平布上有洋紅的條杠;這都是當時時興的新化學染料。那些顏色對我不合適;但我很清楚貧不擇衣。

  我們倆坐在那兒,把一條條裙子改合身。我們就像母女在做嫁妝似的,很友好,親密無間。沒一會兒,我就高興起來。我唯一感到傷心的是硬裙架已過時了;現在都用鐵絲做的裙墊,或把帶有飾邊和流蘇的一大堆布拉到身後,在我看來很像個沙發。我再也沒機會用硬裙架了。不過,人一輩子不可能什麼都有。

  另外,有帶無邊的女帽也已過時。現在都戴帽子,平平的,向前扣,在下巴下面系帶的那種,像艘船戴在頭頂上;面紗在後面飄著,像是船的尾波。珍妮特幫我弄到一頂這樣的帽子,我剛戴上時感到很怪。往鏡子裡一看,它蓋不住我的灰白頭髮,不過珍妮特說我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十歲,幾乎像個年輕姑娘。說實在的,我保持了過去的身材,大多數牙齒都在。她說我看上去真像個有教養的女士。這倒可能是真的,因為現在女東家與女僕在穿著上已不如過去區別那麼清楚了。我們很開心地用絲花和蝴蝶結把帽子裝飾起來,但我好幾次因過度興奮流下了眼淚。人的命運有所變化時,無論是從好運轉為厄運,還是相反,常有這樣的情況。我想你一定注意過,先生。

  我們在把衣服疊好打包時,我從過去穿過的衣服上撕下幾塊布,我還問能否留一件我已習慣穿著睡覺的監獄睡衣作紀念。珍妮特說她認為這是很奇怪的紀念品,但她還是幫我問了,他們同意了。你知道,我需要帶走一些自己的東西。

  等一切準備停當,我深深地謝了珍妮特。我還是對前途很害怕,但至少我看上去將是個普通的人,不會有人再盯著我看了,這一點就非常重要。珍妮特給了我一雙幾乎是新的夏天用的手套,我不知她是從哪兒弄來的。然後她哭起來,我問她為什麼哭,她說因為我就像是本書似的,有個幸福的結局。我不知道她在看些什麼書。

  ①此處及書中多次提到格蕾絲對手套的評論,原因在於根據維多利亞時期的風尚,戴手套是有身份、有地位、有教養的女士的標記,所以在當時是很重要的著裝習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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