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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49

  男人們留在圖書室裡。西蒙很高興他是坐著;他現在最希望能有一杯好的烈性白蘭地,來穩定自己的神經。但是,和這些人在一起是沒希望滿足這一願望的。他感到頭暈目眩,不知道是不是他原先的熱病又復發了。

  「先生們,」杜邦開了腔,「我感到很糊塗。過去從來沒經歷過這樣的事。今天所得的結果是最讓人預料不到的。通常來說,治療的對象應該只聽主持醫生的指令。」他聽上去甚感震驚。

  「可是兩百年前的人就不會感到糊塗了,」維林格牧師說,「這會是一樁很明顯的著魔的例案。他們一定會發現瑪麗·惠特尼附在格蕾絲·馬克斯的身上,所以是她應該對縱容犯罪、幫助勒死南希·蒙哥馬利負責。他們一定會驅魔的。」

  「但這是十九世紀,」西蒙說,「所以,這或許是樁神經病的病例。」他很想說「一定是」,但又不想過於直率地頂撞維林格。況且,他仍然感到相當震驚,不知自己是否有爭辯的腦力。

  「過去有過這樣的先例,」杜邦說,「早在1816年,紐約有個瑪麗·雷諾茲。她的奇怪的雙重性格由紐約的S·L·米奇爾醫生描述過。你是否熟悉這個病例,喬丹醫生?不熟悉?打那以後,韋克利在《柳葉刀》雜誌上寫了很多文章,討論這一現象。他稱之為『雙重意識』,但是,他絕對拒絕可以通過神經催眠法發現所謂的第二性格,因為治療對象很可能受醫生的影響。他從來就是極力反對催眠術和其他相關的治療手段,他在這方面一向保守。」

  「據我回想,普伊西格爾也描述過這類現象,」西蒙說。「這可能是一例所謂『雙重個性』的病例。也就是說,病人在夢游性的昏睡狀態中表現出與醒著時截然不同的個性,而這兩種個性之間互無聯繫。」

  「先生們,這事非常難以讓人置信,」維林格說,「可是比這還奇怪的事也曾發生過。」

  「大自然有時讓一個身體有兩個腦袋,」杜邦說,「既然這樣,為什麼不能讓一個腦子裡有兩個人呢?可能會有這樣的先例。不僅有普伊西格爾描述過的意識的兩種狀態互相替代的先例,而且有兩個不同的個性共存於一個身體的先例。因為它們各自有自己的記憶系統,所以實際上是兩個不同的人共存於一體。如果你們都同意(當然這點我們還可探討),我們的記憶給自己下定義。」

  「也許,」西蒙說,「在很大程度上,我們的遺忘也給自己下定義。」

  「如果你們說得對,」維林格牧師說,「靈魂是什麼呢?我們不能只是拼湊起來的軀體!這是個讓人恐怖的說法;如果真是這樣,所有與道德責任及道德本身(根據我們目前的定義)有關的概念都會遭到嘲弄。」

  「那另一個聲音,不管它是什麼,」西蒙說,「表現出兇暴的性格,很值得注意。」

  「但那兇暴並非沒有一定的邏輯性,」維林格乾巴巴地說,「它還具有在黑暗中看東西的能力。」

  西蒙記起莉迪亞的暖和的手,不知不覺地臉紅了。此時此刻他真希望能把維林格弄到海底去。

  「如果是兩個人,為什麼不能有兩個靈魂?」杜邦接著說,「也就是說,如果硬要把靈魂拉進來的話。或者,也可考慮三個人,三個靈魂。不是有三位一體嗎?」

  「喬丹醫生,」維林格牧師沒搭這個神學上的挑戰的茬,卻問西蒙,「你將在報告中如何寫這段?從醫學的角度來看,今天晚上發生的事一定是非同尋常的。」

  「我得好好考慮我該採取的態度,」西蒙說,「要很認真地考慮。不過,你一定清楚這一點:如果我們接受杜邦醫生的前提,格蕾絲·馬克斯已被免罪。」

  「要承認這樣一種可能性,需要有信仰上的飛躍,」維林格牧師說,「我本人會祈禱讓我們有這樣的力量去達到這樣的飛躍。我一直認為,或至少是希望,格蕾絲是無罪的,不過我必須承認我剛才有些動搖了。但是,如果我們目睹的是自然的現象,我們有什麼資格質疑呢?所有現象的基礎都是上帝,上帝讓這些現象出現一定是有原因的;不過在肉眼看來有些原因會很不明確。」

  西蒙獨自一人走回家。晚上的空氣清爽而溫暖,月亮幾乎已是滿月,被霧似的雨雲圍繞著。空氣裡散發著割下的青草和馬糞的味道,並夾帶著點狗的氣味。

  整個晚上他盡可能注意自我控制,但現在他感到腦子像個烤栗子,或像是個著了火的動物。無聲的嚎叫在內心迴響;體內有種迷惑而又瘋狂的行為在發生,一種窮於應付、到處亂撞的動作。圖書室裡發生了什麼?格蕾絲是真的處於昏睡狀態,還是在做戲,暗自發笑?他很清楚自己當時的所見所聞,但那很可能是假像,但他又不能證明這一點。

  如果他把親眼見到的寫在報告裡,再把報告附在任何為格蕾絲·馬克斯寫的請願書裡,他知道所有成功的機會便會因此一筆勾銷。請願書是由司法部長這樣的人閱讀;他們都是頭腦冷靜、講究實際的人,只認確鑿的證據。如果這報告公之於眾,收藏入檔,並廣為流傳,他會馬上成為笑柄,特別是在現有的醫學界圈子裡。那將會徹底破壞他建立精神病院的計劃;如果讓人知道醫院的創辦人是個相信神秘聲音的傻瓜,誰還願送病人到這個醫院來呢?

  他不做假證是無法寫出維林格想要的那份報告的。最保險的事是什麼也不寫,但維林格是不會輕易地放過他的。可是,事實是他不能肯定什麼是實情;他感到實情捉摸不定。或者,更確切地說,格蕾絲太捉摸不定了。她一下滑到他的前面去,讓他夠不著,然後再回過頭來看看他是否還在後面跟著。

  他猛地一下不想再考慮格蕾絲,把思緒轉到雷切爾。至少她是他能對付、用手抓住的。她不會從他指縫裡溜走。

  *

  房子裡一片漆黑;雷切爾一定睡著了。他不想見她;他今晚對她沒有欲望。相反,一想到她,想到她那緊張的、骨頭顏色的身體和她身上的樟腦、枯萎的紫羅蘭的味道就使他充滿無端的厭惡。但是,他知道只要一踏上門檻這一切就會改變。他要躡手躡腳地走上樓梯,好不與她打照面。然後他要轉過去,走到她房間,用力把她搖醒。今晚他要打她,就像她懇求他的那樣;他過去從來沒這樣做過,這是破天荒第一回。他想因為自己對她的迷戀而懲罰她。他想叫她哭,但不要聲音太高。要不,多拉會聽見,出去大肆宣揚醜聞。很奇怪,多拉過去沒聽見他們;其實,他們越來越不注意了。

  他知道已快接近全套節目的盡頭;接近雷切爾所能提供的一切的盡頭;接近雷切爾的盡頭。但走到盡頭之前會是什麼呢?盡頭本身會以什麼形式出現呢?一定要有結局,要有終曲。他想像不出。或許,今晚他應該禁欲。

  他用鑰匙打開門,盡可能輕地把門推開。她就在那兒;在黑黑的門廳裡等著他,她的睡裙在月光下發出慘淡的光。她用胳膊摟著他,把他往懷里拉,身子緊緊貼著他。她的身體在發抖。他有種衝動想用手把她打開,好像她是擋住他臉的蜘蛛網,或是一團絞在一起的果凍。可是他卻吻了她。她的臉是濕的;她一直在哭。現在又在哭。

  「噓,」他邊撫摸著她的頭髮,邊輕聲說,「噓,雷切爾。」這是他想讓格蕾絲做的——渾身發抖地依附著他。他腦子裡時常浮現出這個場景。不過現在他已看見了,只是這種場景出現的戲劇性的方式叫人難以置信。他頭腦中的那些場景總是很有技巧地用燈光照著,那姿勢(包括他自己的)總是倦怠而優美,帶有一種高貴的顫抖,就像是芭蕾舞劇裡的死人場面。擦母鹿似的眼睛是一回事,可擦母鹿似的鼻子則是另一回事。他在口袋裡搜索手絹。

  「他要回來了,」雷切爾用刺耳的聲音對他耳語道,「我收到他一封信。」有一會兒西蒙不知道她在說什麼。當然是少校了。西蒙已在想像中把他寄存在某個無底的狂飲場所,然後把他忘了。

  「啊,我們怎麼辦?」她歎息道。這句讓人想起情節劇的話並沒減弱真實的情感,至少對她而言。

  「什麼時候?」西蒙低聲問道。

  「他給我寫了封信,」她抽泣著說,「他說我一定要饒恕他。他說他已改邪歸正,想開始新生。他總是這樣說。現在我必須失去你,這是讓人不能忍受的!」她的肩膀在抖動,摟著他的雙臂隨著震動越摟越緊。

  「他什麼時候回來?」西蒙又問。他過去曾想像過的場面又生動地出現在眼前:他正插在雷切爾體內,少校出現在門口,氣得拔出劍來。這場面給他一種由害怕而引起的令人愉快的刺痛。

  「兩天后,」雷切爾哽咽著說,「後天晚上,坐火車來。」

  「來吧,」西蒙說。他拉著她走過前廳去她的臥室。既然他已知道他同她的分手不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需的,他感到一陣對她的強烈欲望。她點著一根蠟燭;她知道他的情趣。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很快就要被發現。據說驚慌和害怕加快心跳,提高性欲。他在腦子裡記錄下來,「的確如此」。這可能是最後一次把她推倒在床上,重重地壓在她身上,在多層布中搜摸了。

  「不要離開我,」她哼著說,「不要把我一人留下給他!你不知道他會對我做什麼!」這次她痛苦的扭動是真的。「我恨他!他要死了就好了!」

  「噓,」西蒙低聲說,「多拉會聽見的。」他幾乎希望她能聽見;這會兒他感到很需要觀眾。他想像出床邊有一圈旁觀者:不僅有少校,還有維林格牧師和傑羅姆·杜邦、莉迪亞。特別還有格蕾絲·馬克斯。他想讓她感到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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