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別名格蕾絲 | 上頁 下頁
一〇〇


  一定有個同謀,西蒙心想——門外或桌子下可能安了什麼裝置或機關——這到底是昆內爾夫人的房子。但誰知道她是怎麼裝上的呢?桌下除去他們的腳什麼也沒有。這是怎麼操縱的呢?坐在這兒他感到一切很荒誕,像個無知的呆子,一個傻瓜。但他現在已不能離開了。

  「謝謝你,」杜邦說,「醫生,請原諒這個插曲。我們再向下問。」

  西蒙越來越意識到握在手中的莉迪亞的手又小又熱。其實整個房間擠得很讓人不舒服。他很想把手鬆開,但是莉迪亞像鐵鉗一樣夾著他。他希望沒人看見。他的胳膊顫抖起來;他把兩腿交叉起來。他忽然看見雷切爾·漢弗萊的腿,除去還穿著的長襪,腿是光的。他的手放在那兩條腿上,她掙扎著,他把她按倒。她故意一面掙扎,一面透過她那幾乎閉上的眼睛的睫毛觀察她對他產生的效力。她像狡猾的黃鱔一樣扭動著,像囚犯一樣求饒。身上滑滑的,有層汗,是他的還是她的?每晚她的濕頭髮都蓋著自己的臉,蓋著他的嘴。被囚禁了。他舔過的地方的皮膚像緞子一樣閃閃發亮。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他說:「問她是否與詹姆斯·麥克德莫特有過關係。」他沒打算問這個問題;至少開始時沒打算,也沒想問得如此直接。現在他明白了:難道這不是他最想知道的一件事嗎?

  杜邦用平穩的聲調向格蕾絲提了這個問題。格蕾絲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笑起來。要麼是別的什麼人笑了,因為那笑聲不像格蕾絲。「關係,醫生?你這是什麼意思?」那聲音有氣無力,有些顫抖,像是水的聲音,但很清楚,很清醒,「說真的,醫生,你真是個偽君子!你想知道我是不是吻過他,跟他睡過覺,是不是他的情婦!是不是?」

  「是的。」西蒙說。他感到震驚,但絕不能讓別人看出來。他原來期望能從懶洋洋的、發愣的格蕾絲嘴裡問出「是」或「不是」等一些單音節的回答;一些在自己的堅決要求下被迫的、在催眠狀態下的回答。而不是這樣粗野的嘲弄。這聲音不可能是格蕾絲的;但到底是誰的聲音呢?

  「你想知道我是不是做了你想和抓住你的手的那個小賤貨一起要幹的事?」聽見一聲乾笑。

  莉迪亞噎了口氣,手像被燒著了似的縮了回去。格蕾絲又笑了。「你想要知道,我就告訴你。是的,有關係。我常穿著睡裙在月光下,在外面(在院子裡)與他幽會。我會緊緊抱著他,讓他吻我,摸我,全身上下什麼都摸,醫生,就是那些你想摸我的地方。我總是能猜到你和我一起坐在那個悶氣的縫紉室裡時想些什麼。不過就這些關係,醫生。我只讓他做這些。我這樣可以操縱他;我對金尼爾先生也一樣。我讓他們倆都聽我的話!」

  「問她為什麼。」西蒙說。他不能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但這可能是讓他理解這一切的最後機會。他必須保持鎮定,注意用直截了當的方式詢問。他的聲音在自己的耳朵聽起來像是沙啞的烏鴉叫。

  「我會這樣呼吸,」格蕾絲說著發出一聲很響的做愛時的呻吟,「我會身子扭來扭去。然後,他就說他什麼都願幹。」她說完偷偷笑起來。「為什麼呢?醫生,你總是問為什麼。總是喜歡探聽別人的事。你這麼好奇!俗話說好奇心會讓貓喪命,這你應該是知道的,醫生。你應該當心你身邊的那只小老鼠,當心她那毛茸茸的小老鼠洞!」

  使西蒙感到吃驚的是,維林格牧師咯咯笑起來;也許他在咳嗽。

  「這太不像話了,」獄長夫人說,「我不能坐在這兒,聽這樣的髒話!莉迪亞,跟我一起走!」她已想站起來;裙子發出沙沙的聲音。

  「請等一下,」杜邦說,「道德上的穩重應該讓位於科學的利益。」

  在西蒙看來,這事整個亂了套。他必須抓住主動權,至少要爭取抓住,不能讓格蕾絲猜出他在想什麼。他聽說過處於催眠狀態中的人有洞察力,但他過去不相信。「問她,」他嚴厲地說,「一八四三年七月二十三日,星期六那天她去沒去過金尼爾先生家的地窖。」

  「地窖,」杜邦說,「你必須想像地窖的情況,格蕾絲。回到過去,走下階梯……」

  「好的,」格蕾絲用新的、有氣無力的聲音說,「沿著走廊,打開地板門;走下地窖樓梯。大酒桶,威士忌,還有蔬菜儲藏在滿是沙子的盒子裡。就在地上。是的,我去過地窖。」

  「問她是否在那兒看見南希了。」

  「噢,是的,我看見她了。」沉默了一會兒,「就像透過面紗我能看見你一樣,醫生,我也能聽見你說話。」

  杜邦看上去很吃驚。「反常,」他咕噥著,「不過這不是沒有先例的。」

  「她還活著嗎?」西蒙問道,「你看見她時,她是不是還活著?」

  那聲音偷偷地笑著說。「她一半活著,一半死了。她需要」——一聲鳥似的顫抖的尖叫——「有人幫她解除痛苦。」

  維林格牧師猛然倒吸了一口氣。西蒙可以感到自己的心在咚咚直跳。「你幫著把她勒死的?」他問。

  「是我的手絹把她勒死的,」又是一陣鳥似的尖叫,一陣咯咯笑聲,「上面有那麼漂亮的圖案!」

  「無恥,」維林格輕聲地說。他一定在想他為她做的那麼多祈禱,花費的那麼多筆墨。那麼多信件,那麼多請願,以及對她的信念。

  「很可惜我把那手絹丟了。那是我母親的,我已保存了很久。我本該把它從南希的脖子上解下來。但詹姆斯不讓我解,還有南希的金耳環他也不讓拿。上面有血,可那血是洗得乾淨的。」

  「是你把她弄死的,」莉迪亞輕聲說,「我一直是這樣認為的,」她話語中不禁流露出欽佩之情。

  「是手絹把她弄死的。手拿著手絹,」那聲音說,「她非死不可。罪惡的工錢是死亡。這次那位紳士也死了,至少也死了一次。公平合理!」

  「噢,格蕾絲,」獄長夫人呻吟著說,「我可沒想到你會做這樣的事!這些年來你欺騙了我們!」

  那聲音很高興。「別瞎扯了,」她說,「你們自己欺騙了自己!我可不是格蕾絲!格蕾絲一點也不知道這些!」

  房間裡沒一個人作聲。那聲音開始哼起歌來,像蜜蜂一樣尖細著聲音哼著:「『多年的岩石,為我開裂,讓我藏身於你!讓水與鮮血……』」

  「你不是格蕾絲。」西蒙說。儘管房間裡很熱,他卻感到渾身發冷。「如果你不是格蕾絲,你是誰?」

  「『為我開裂……讓我藏身於你……』」

  「你必須回答,」杜邦說,「我命令你!」

  又聽到一陣敲擊聲,響而有節奏,像是有人穿著木鞋子在桌子上跳舞。然後傳來一個很低的聲音:「你不能命令。一定要猜!」

  「我知道你是個魂靈,」昆內爾夫人說,「他們能通過昏睡中的人的嘴說話。他們利用我們實際存在的器官。這個魂通過格蕾絲的嘴說話。但你知道他們有時會說謊。」

  「我不在說謊!」那聲音說,「我不再說謊了!我已不需要說謊了!」

  「你不能總相信他們,」昆內爾夫人說,似乎在談論一個孩子或僕人,「很可能是詹姆斯·麥克德莫特到這兒來玷污格蕾絲的名聲,來指控她。那是他生前做的最後一件事。那些死前心裡懷有復仇念頭的人常常困惑於塵世,上不了天堂。」

  「請別說了,昆內爾夫人,」杜邦醫生說,「這不是魂靈。我們這裡所親眼見到的一定是自然現象。」他聽上去有些不顧一切了。

  「不是詹姆斯,」那聲音說,「你這個老騙子!」

  「那麼是南希。」昆內爾夫人說,她似乎絲毫不受辱駡的影響。「他們常常很粗魯,」她說,「他們罵我們。有些魂靈很生氣——那些留在塵世的魂靈不能接受死亡這一事實。」

  「不是南希,你這個愚蠢的笨蛋!南希什麼也不能說,脖子被勒成那個樣子,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曾經有過那麼漂亮的脖子!但南希已不再生氣了,她不介意,南希是我的朋友。她現在明白了,要和別人分享東西。好了,醫生,」那聲音帶有哄騙性地說,「你喜歡猜謎語。你知道答案。我告訴你那是我的手絹,我把那條手絹留給格蕾絲,當我,當我……」她又開始唱起了:「『噢不,她的眼睛裡正顯露出真情,這使我熱愛瑪麗……』」

  「不會是瑪麗,」西蒙說,「不會是瑪麗·惠特尼。」

  又有一聲拍手的聲音,好像是從天花板上傳來的。「我叫詹姆斯去幹的。我催著他幹。我一直在那兒!」

  「哪兒?」杜邦問。

  「這裡!和格蕾絲在一起,就像現在一樣。躺在地板上很冷,只有我一個人,我需要保暖。但是格蕾絲不知道,她從來不知道!」那聲音不再取笑人了,「他們差點絞死她,那會冤枉她的。她什麼也不知道!我只是借用了一會兒她的衣服。」

  「她的衣服?」西蒙問。

  「她在塵世的外殼,她的肉體服裝。她忘了打開窗戶,所以我出不去!但我並不想傷害她。你千萬不要告訴她!」那小聲音現在在求情。

  「幹嗎不能告訴她呢?」西蒙問。

  「你知道為什麼,喬丹醫生。你是不是想讓她回到精神病院去?起初我很喜歡那兒,我能大聲說話,能笑;我還可以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沒人聽我的。」可聽見一個弱小而無力的聲音在抽泣。「沒人聽我的。」

  「格蕾絲,」西蒙說,「不要再玩把戲了!」

  「我不是格蕾絲。」那聲音更有些躊躇地說。

  「是不是真的是你?」西蒙問道,「你是不是在說實話?不要害怕。」

  「你看,」那聲音嗚咽著說,「你還是老樣子,你不願聽我說,你不相信我,你想讓事情像你想像的一樣,你什麼也聽不見……」聲音漸漸地越來越輕,接著是一片沉默。

  「她走了,」昆內爾夫人說,「你總是能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回到自己的地方去了。你可在空氣裡感到;是種電流。」

  很長一段時間沒人說一句話。然後,杜邦醫生先有了動靜。「格蕾絲,」他俯下身去說,「格蕾絲·馬克斯,你能聽見我嗎?」他把手放在她肩膀上。

  又沉默了很長時間。在此期間他們可以聽見格蕾絲喘氣,現在已不那麼均勻了,像是睡眠不安了。「能。」她終於說話了,這次用的是她平常的嗓子。

  「我現在要把你帶上來了。」杜邦說。他輕輕地把面紗從她頭上拿去,放在一邊。她的臉很平靜,光滑。「你正在向上浮,向上浮。從底層浮上來了。你不會記得這裡發生的事。我的手指打個響,你就會醒來。」他走到燈跟前,把燈擰亮,然後回來把手放在格蕾絲頭旁邊。兩個手指一撚,打了個響。

  格蕾絲動起來,睜開眼睛,迷惑地看看四周,朝他們微笑。這是冷靜的微笑,再不緊張、恐懼了。是個溫順的孩子的微笑。「我一定是睡著了。」她說。

  「你是不是記得什麼事?」杜邦醫生急切地問,「剛才發生的事?」

  「記不得,」格蕾絲說,「我睡著了。但是我一定在做夢。我夢見我的母親。她浮在海裡,很平靜。」

  西蒙松了口氣;從杜邦的表情看得出他也松了口氣。他拉著她的手,把她從椅子上扶起來。「你可能會感到有點頭暈,」他輕聲對她說,「常有這樣的情況。昆內爾夫人,你是否能讓她在臥室裡躺一下?」

  昆內爾夫人和格蕾絲一道離開房間,她扶著她的胳膊,像扶個病人似的。但是,格蕾絲現在走起來輕快多了,似乎還挺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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