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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48

  他們在昆內爾夫人家的圖書室裡等著。每人都坐在有著直靠背的椅子上,都情不自禁地面對著開了條縫的門。緊拉著的窗簾是用醬紫色的長毛絨做的,四周一圈黑邊和流蘇,使西蒙想起聖公會的葬禮。一盞點燃著的球形檯燈放在一張長方形的橡木桌中間。他們圍著桌子坐著,像審判前的陪審團一樣一聲不響,滿懷期待的心理,彬彬有禮,小心翼翼。

  可昆內爾夫人卻很放鬆,兩手平靜地放在膝蓋上;她期望見到奇跡,但不管是什麼樣的奇跡,她顯然都不會感到吃驚。她那神情就像是個專業導遊,好像她對尼亞加拉大瀑布的景色已司空見慣,但仍舊樂於共享初次遊客的驚訝和狂喜。獄長夫人臉上露出一種渴望的虔誠,摻和著無可奈何的順從。而維林格牧師卻使自己看上去慈祥而不甚贊成;他眼睛周圍有圈微光,像是戴著眼鏡,可他沒戴。莉迪亞坐在西蒙的左邊,身穿一條朦朧、發亮的裙子,淡紫紅底上混織著白色的紗。領子開得很低,露出她迷人的鎖骨,身上散發出鈴蘭的濕潤的芳香。她在緊張地絞動著手絹;但當她的目光與西蒙的目光相遇時,她微笑了。

  西蒙呢,感到自己的臉上露出一絲讓人不愉快的嘲笑;但那是假像,內心裡他卻像個狂歡節的小學生一樣急不可待。他對什麼都不信,期望著看把戲,並急於知道那把戲是如何耍的。

  但同時他也希望感到吃驚。他知道這樣的心態很危險:他必須保持客觀。

  有人敲門,這時門開得更大了。傑羅姆·杜邦醫生拉著格蕾絲的手把她帶進來。她沒戴帽子,盤起來的頭髮在燈光下閃紅光。她的領子是白的,身穿一件他從來沒見過的衣服,顯得異常年輕。她走起路來步子不穩,像是個瞎子,但她的眼睛卻睜得很大,畏怯地盯著杜邦。西蒙這才意識到,格蕾絲此時的畏怯、蒼白、無聲的乞求正是自己一直想得到但沒能得到的。

  「我看大家都在這兒了,」杜邦醫生說,「我對諸位的興趣,或許也可說對諸位的信任,很滿意。必須把燈從桌上拿走。昆內爾夫人,這樣行嗎?請把燈擰暗,把門關上。」

  昆內爾夫人站起來,悄悄把燈挪到角落裡的一張小桌子上去。維林格牧師把門關緊。

  「格蕾絲坐這兒。」杜邦醫生說。他讓她背對窗簾坐下。「你坐得舒服嗎?很好。別害怕,這裡誰也不想傷害你。我已向她解釋過,她只需聽我的話,睡著就行了。你明白嗎,格蕾絲?」

  格蕾絲點點頭。她坐得很直,嘴唇緊閉著,瞳孔在很弱的燈光下顯得很大。她用兩手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手。西蒙在醫院的病房裡見過這樣的情形,這是那些疼痛難忍,等著做手術的病人表現出的動物的恐懼。

  「這是完全科學的程序。」杜邦醫生說。他這句話是對其他人,而不是對格蕾絲說的。「請拋棄所有關於催眠術的,以及對其他騙人的程序的想法。佈雷德理論系統是完全具有邏輯性的,非常可靠的。它經過歐洲專家們的證明,是絕對不容置疑的。這個程序包括人為的放鬆,重新調整人的神經,從而引起神經催眠條件下的睡眠。這一現象可在魚身上觀察到(當你輕輕撫摸魚的脊鰭時),甚至也可在貓身上發生。不過,用在高等動物身上,結果當然會更複雜。我請求諸位不要突然走動或高聲喧嘩,否則會對治療對象產生震驚性的,甚至是非常有害的結果。我請求你們在格蕾絲入睡之前保持絕對安靜,等她入睡之後才可以低聲交談。」

  格蕾絲的眼睛盯著緊關著的門,似乎在考慮逃跑。她高度緊張;西蒙幾乎能感到她像拉緊的繩子一樣在發抖。他從來沒見過她這麼害怕。杜邦在把她帶進來之前對她說了或做了什麼?似乎他威脅過她;但是當他跟她說話時,她總是用信任的眼光看著他。不管怎麼說,她不是害怕杜邦。

  杜邦把燈又擰暗一點。室內的空氣似乎因為一層幾乎看不見的煙霧變得渾濁了。除去她眼睛裡那玻璃似的光彩,格蕾絲的臉處於陰影之中。

  杜邦開始他的療程。他先談到頭發暈,想瞌睡;然後他告訴格蕾絲她的四肢浮起來,飄起來,好像在水裡往下沉,沉,沉。他的嗓音單調,但使人感到安慰。格蕾絲的眼皮耷拉下來,呼吸變得深沉而均勻。

  「你睡著了嗎,格蕾絲?」杜邦問她。

  「是的。」她說。她的聲音很慢,充滿倦意,但非常清楚。

  「你聽得見我。」

  「是的。」

  「你只能聽見我?很好。你醒來時,會對這裡的事一點也記不得。現在再往深處走走。」他停頓了一下,「請抬起你的右胳膊。」

  那胳膊像被一根線拉著慢慢抬起來,直到伸直為止。杜邦說:「你的胳膊是根鐵棍。沒人能把它弄彎。」他朝其他人看了一圈說,「有沒有人想試試?」西蒙有點動心,但決定還是不要冒那個險;這會兒他既不想信服,又不想徹底不相信。「沒人想試試?」杜邦說,「那讓我來吧。」他把兩隻手放在格蕾絲伸出的胳膊上,然後向前壓。「我在用我全身的力氣。」他說。那胳膊沒打彎。「好了,你可以把胳膊放下了。」

  「她的眼睛是睜開的。」莉迪亞驚慌地說;格蕾絲的上下眼皮之間確實有兩道半月形的眼白。

  「這很正常,」杜邦說,「但不重要。在現在的情況下治療對象即便眼睛閉著,似乎也能辨明一些東西。這是神經組織的一種特殊現象,這裡一定牽扯一些不能用已知的手段衡量的感覺器官。還是讓我繼續做下去。」

  他俯下身來,好像在聽格蕾絲的心跳。然後,他從身上的一個暗袋裡拿出一塊方布——女人用的淺灰色的面紗——把它輕輕地蓋在她的頭上,那布便一起一伏地動起來。現在只剩一個頭了,面紗下面才有個臉的輪廓。這毫無疑問地讓人想起裹屍布。

  這太戲劇化,太庸俗了,西蒙心想;這很像十五年前小鎮子的會堂裡的情況。聽眾都是些容易上當的店員,悶聲不響的農夫和他們乏味的妻子。口若懸河的江湖醫生時常給人一些超然的謬論和庸醫的醫學忠告,為自己掏他們的腰包尋找藉口。他想對這事付之一笑,但脖子後面已在起雞皮疙瘩了。

  「她看上去這麼——這麼怪。」莉迪亞低聲說。

  「回答或補救的希望是什麼?在面紗後面,在面紗後面。」維林格牧師引經據典地說。西蒙弄不清他是不是想引人發笑。

  「你說什麼?」獄長夫人問。「噢,對了,是親愛的丁尼生先生的詩句。」

  「這面紗有助於集中精力,」杜邦醫生低聲說,「把外部的視覺擋上之後,內部的視覺會更加敏銳。現在,喬丹醫生,我們可以安全地到過去一遊了。你想讓我問她什麼?」

  西蒙不知從哪兒開始。「問她金尼爾家的房子。」他說。

  「哪一部分?」杜邦說,「一定要具體。」

  「陽臺。」西蒙說,他認為開始不能快。

  「格蕾絲,」杜邦說,「你在金尼爾先生家的陽臺上。你在那兒看見什麼了?」

  「我看見花了。」格蕾絲說。她的嗓音很深沉,而且有些沮喪。「日落了,我真高興。我真想留在這兒。」

  「要她站起來,」西蒙說,「走進房子。要她走到前廳裡的地板門,也就是通往地窖的那個門那兒去。」

  「格蕾絲,」杜邦說,「你必須……」

  突然有聲很響的敲門聲,幾乎像聲小爆炸。是從桌子那兒傳來的,要麼是門那兒?莉迪亞尖叫一聲,一把抓住西蒙的手。如果他掙脫開,會顯得很粗暴;所以他沒動,這時他感到她渾身像樹葉一樣發抖。

  「噓!」昆內爾夫人壓低嗓音尖聲說,「我們有個客人來了!」

  「威廉!」獄長夫人輕聲哭叫著,「我知道這是我的寶貝!我的小乖乖!」

  「我請求你們,」杜邦不耐煩地說,「這可不是招魂會!」

  格蕾絲在面紗下面焦躁不安地動著。獄長夫人往手絹裡擤著鼻子。西蒙瞥眼朝維林格牧師看去。光線很暗,難以看清他的面部表情。他臉上像是帶有嬰兒肚子脹氣時所有的那種痛苦的微笑。

  「我很害怕,」莉迪亞說,「把燈擰亮!」

  「還不行。」西蒙拍著她的手低聲說。

  又有三聲很響的敲打聲,像是有人在敲門,非要進來不可。「這太過分了,」杜邦說,「請叫他們走開。」

  「我試試看,」昆內爾夫人說,「但是今天是星期四。他們已習慣星期四來了。」她低下頭,拍起手來。過了一會,聽見一陣斷斷續續的劈啪聲,像是一把小石子從下水管道劈裡啪啦滾下去。「好了,」她說,「我想這樣就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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