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別名格蕾絲 | 上頁 下頁 |
七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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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儘管還沒到八月,樹上的葉子已披上八月的色彩——無光澤,灰濛濛,懶洋洋。西蒙在烤人的午後酷暑中慢慢朝回走。他帶著那銀燭臺;他沒想起來要用它。那燭臺沉重地掛在他胳膊上;實際上,他兩個胳膊的肌肉都有種奇怪的緊張感,好像他在用勁拉著一根很重的繩子。他在期待什麼呢?當然是失去的記憶了:是對於那幾個關鍵的小時的記憶。可是,他還沒能找回來。 他不知不覺地記起很早以前的一個晚上,當時他還是哈佛大學的學生。他和父親到紐約去玩,當時他父親還活著,仍舊很富。他們看了歌劇,那是貝裡尼①的《夢遊女》。說的是有人發現阿米娜,一個單純貞潔的鄉村少女,睡在一個伯爵的臥室裡,她是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走進去的。她的未婚夫和村民都指責她為娼妓,不過伯爵本人根據他超人的科學知識極力為她爭辯。但是當人們看見阿米娜夢中走上一座危險的橋,那橋在她剛過不久就倒塌在激流之中時,她的清白無疑得到了證實,她醒來時幸福如故。 ①Bellini(1801?-1835),意大利歌劇作曲家。 正像他的拉丁文教師精闢地指出的,這是個靈魂的寓言。阿米娜(Amina)是anima(拉丁文「靈魂」)的變形。但是為什麼,西蒙自己問自己,靈魂被描繪成無意識的呢?更有趣的是,如果說阿米娜在睡覺,誰在走路呢?這個問題所包含的意味對他來說非常有緊迫性。 格蕾絲當時是像她自己說的毫無意識?還是像吉米·沃爾什所證明的那樣完全醒著?她說的話西蒙能相信多少?他是否該持些保留意見,多一些,還是少一些保留意見?這是記憶缺失的一個實例,屬夢遊一類的?還是,他在受一個狡猾的假病人的騙?他告誡自己不要使用絕對論的觀點:她為什麼應該只說純正的、完全的和無誤的事實呢?無論誰處於她的地位都會選擇並重新安排細節,給人好印象。對她有利的是,她說的大部分與印出的供詞一致;但是這樣真對她有利嗎?可能太一致了。他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用他用的同一套材料做準備,以便更讓他確信她的話。 問題在於他想要相信她,想讓她做阿米娜。他想為她平反。 他告誡自己,必須小心。他必須向後退一步。儘管她對謀殺有明顯的焦慮,但表面上又很順從,客觀地看他們之間的談話是意志上的較量。她沒有拒絕開口,遠不是那回事。她告訴了他很多東西;但她只是選擇性地告訴他一些情況。他想知道的正是她拒絕告訴他的,或許也是她想假裝不知道的那部分。知道自己有罪,或是知道自己無罪,這兩者都可隱瞞。但是,他還要從她嘴裡探出來。他已經把鉤子放在她嘴裡,但他能不能把她拉出水?拉上來,拉出深淵,到光亮中來。從深深的藍海裡出來。 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在用這樣激烈的措辭。他自言自語道,他是為了她好。他把這看作是種解救,他確是這樣想的。 但她是不是這樣想的呢?如果她有什麼要隱藏,她可能會想待在水中,待在黑暗處,待在自己熟悉的環境裡。她可能害怕如果不這樣,就會不能呼吸。 西蒙告誡自己不要如此極端,如此做作。很可能格蕾絲是真患有記憶缺失症。要麼,就是相反。要麼,她就是有罪。 當然她也可能精神失常,表現出的是經驗豐富的瘋子所具有的讓人吃驚的狡猾和似是而非。她的一些回憶,特別是謀殺發生的那天的一些細節,聽起來像狂熱的宗教信仰。但是,同樣的回憶又易被看作一個單純的靈魂所具有的天真的迷信和恐懼。他想要得到的是肯定的信息,要麼黑要麼白,而這正是她不讓他得到的。 也許是他的方法錯了。至少他用的聯想技術不很有成效:那些蔬菜確實是可悲的失敗。或許他過於具有試驗性,過於隨和了;或許更嚴厲的方式會更合適。也許他應該鼓勵傑羅姆·杜邦進行神經催眠術治療,並且安排自己在場觀看,甚至由自己選擇問題。他不相信那方法。但是,可能出現新的線索,可能發現他到目前為止沒能發現的新的事實。至少可以試一下。 * 他到了住處,在口袋裡摸鑰匙,但是,多拉為他開了門。他厭惡地看了她一眼:一個女人如此像豬,在這種天氣出這樣一身汗,不應該允許到公共場合。她是對整個女性的誹謗。他本人對把她雇回來是起了作用的——他其實是行賄讓她回來的——但這並不說明他比過去更喜歡她。從她用那又小又紅的眼睛惡毒地看他一眼的樣子看來,她也不喜歡他。 「她想見你。」她說,頭朝後屋一歪。她的態度仍是那樣使人感到主僕平等。 漢弗萊夫人非常反對把多拉雇回來,幾乎沒法與她同在一個房間裡,這倒不讓人吃驚。但是,西蒙指出,沒有乾淨和秩序他就無法工作,所以必須有人打掃房子。因為眼下找不到其他人,只能找多拉了。只要她能拿到工錢,他說,多拉會聽話的,不過要她講禮貌是要求過高了。這一切都得到了證實。 「她在哪兒?」西蒙說。他不該用她字的,因為聽上去太親密了。漢弗萊夫人會更好些。 「躺在沙發上,我想,」多拉輕蔑地說,「像通常一樣。」 但是,當西蒙走進客廳——仍是空蕩蕩的,沒什麼家具,不過原來的一些家具神秘地回來了——漢弗萊夫人站在壁爐旁,一隻手和胳膊優美地搭在白色的壁爐臺上。手裡拿著花邊手絹。他聞到紫羅蘭味兒。 「喬丹醫生,」她從剛才的造型中走出來說,「我想你今晚也許願意與我一道進晚餐,這只是我對你為我做的那麼多事的微不足道的答謝。我不喜歡不知恩圖報。多拉做了點冷雞。」她把每個字的音都發得格外清楚,好像是背熟了的發言。 西蒙盡可能有禮貌地拒絕。他說他非常感謝,但今天晚上他另有安排。這倒是真的:他已答應莉迪亞,要去參加年輕人在內港舉行的划船遊覽會。 漢弗萊夫人文雅地一笑,接受了他的拒絕,說下次再找個時間。她站著的姿態,要麼,是她說話時那種慢條斯理的樣子使他感到奇怪。這女人是不是喝酒了?她眼睛有點發直,手略有些顫抖。 上樓之後,他就打開自己的皮包。裡面的東西很整齊。三瓶鴉片酊都在那兒:一點也不少。他把它們打開,嘗嘗裡面的內容:簡直是白水。她在偷用他的藥品,天知道有多久了。下午常有的頭痛現在看來另有緣故。他早該知道的:有這樣一個丈夫,她是一定要尋找精神支撐藥的。有錢時,他認為她一定去買;但是,現在手頭緊了。他真太粗心了。他完全應該鎖上門的,可現在開始鎖已太晚了。 當然,這事他是無法同她說的。她是個過於講究的女人。要說她偷用藥不僅殘忍,而且粗野。不管怎麼樣,他是上當了。 * 西蒙參加了划船會。那天晚上暖和而恬靜,有月光。他喝了一點香檳酒——只喝了一點——和莉迪亞坐同一條船,和她半真半假地調情。她至少正常、健康,而且漂亮。可能他應該向她求婚。他想她可能同意。把她帶回家去討母親的喜歡,把她交給母親,讓她們兩人共同為他的幸福操心。 這也是決定他自己的命運,或是解決自己的麻煩,或是使自己不受傷害的一種方法。但是他還不想這樣做;他還不至於這麼懶,或這麼疲倦。還沒到那一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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