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別名格蕾絲 | 上頁 下頁 |
七八 |
|
§36 星期六早晨我天一亮就醒了。雞圈裡公雞在打鳴,那雞叫起來聲音發啞,好像有人卡住了它的脖子。我想,你是知道你很快就要進湯鍋了。很快你就要變成屍體一具了。雖然我在想公雞,我不能否定我也在想南希。聽起來很冷酷,或許也確實冷酷。我感到頭暈,魂不附體,好像我實際已不在那兒,只是軀體在那兒。 「我知道坦白這些想法是很怪的,先生,但是我不想說謊或掩飾它們。我這些想法從來沒告訴過任何人,也完全可以隱瞞起來。我想如實地把發生的事講述一遍,我當時就有這些想法。 「南希還在睡覺,我注意不吵醒她。我感到她還是多睡些為好,她在床上躺的時間越長,對她對我來說平安的時間也就越長。我小心地爬出金尼爾先生的床時,她哼了一聲,翻了個身,我猜她可能在做噩夢。 「前一天晚上,我是在自己的房間換上睡衣才拿著蠟燭上樓的,所以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換上衣服。一切都和過去一樣,而又不一樣。我去洗臉梳頭時,廚房水池上鏡子裡的我根本就不像我的臉。看上去圓得多,白得多,兩隻眼睛很大,受了驚似的瞪著人,我對那個形象看都不想看。 「我走進廚房,打開百葉窗。前一天晚上用的玻璃杯和盤子仍在桌上,這些東西看上去很孤獨,悲慘,好像什麼突然性的大災難襲擊了用它們吃喝的那些人。而我卻在多年之後偶然地發現它們;我感到很傷心。我把它們收拾起來,送到洗碗間去。 「我回來時廚房裡有種奇怪的光,好像所有的東西上都有層銀色的薄膜,像是霧,但比霧更平滑,像是水薄薄地在平石頭上流過一層。然後我的眼睛睜開了,我知道這是因為上帝來到了這個房子,那銀色是蓋天堂的罩子。上帝來了是因為他無所不在,你不能把他拒之門外,他是世上萬物的一部分,所以你怎能建一堵牆或四面牆,或一扇門,或一扇關上的窗戶擋住他呢? 「我說,你到這兒來想要什麼?但他沒說話,仍舊是一片銀色,所以我就出去擠奶了。跟上帝打交道就是要繼續幹你想幹的事,因為你無法制止他,也無法與他論理。跟上帝只能有『做這個』或『做那個』,而不能問『為什麼』。 「我提著一桶牛奶回來時,看見麥克德莫特在廚房裡。他在擦鞋。南希在哪兒?他問。 「她在穿衣服,我說。你今天早上要殺了她嗎? 「是的,他說,該死的,我現在就去拿斧頭,在她頭上敲一下。 「我把手放在他胳膊上,抬頭看著他的臉。你肯定不會殺她,你肯定不會做這樣一件邪惡的事,我說。但是他沒能理解我,認為我在嘲笑他。他認為我在稱他為膽小鬼。 「一會兒你就會看見我能做什麼了,他生氣地說。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在房間裡殺她,我說,你會把地板弄得都是血。說這話很傻,但我當時是這樣想的。你知道,先生,擦洗地板是我的事。南希的房間裡有個地毯。我從來沒洗過有血的地毯,但我洗過其他有血的東西,那可不是簡單的事。 「麥克德莫特蔑視地瞥了我一眼,好像我是個笨蛋,可能我聽上去確實像個笨蛋。然後他走出房子,從剁木板旁拿來斧頭。 「我不知道怎麼辦,就到花園去摘些細蔥,南希早飯想吃煎蛋餅。蝸牛在新長的生菜上織花邊。我跪下去,仔細觀察它們,看到它們的眼睛盯著細蔥的小葉子。我伸手去摘細蔥,但是,手根本不像是我的手了,只是一層殼或是皮,裡面長著另一隻手。 「我想祈禱,但想不起詞來,我想是因為我詛咒過南希。我確實希望過南希能死掉,可我那會兒沒再詛咒。但是,如果上帝就在那兒,像死神天使在埃及人頭頂上那樣在我們上方盤旋①,我幹嗎還要祈禱呢?我心裡可以感到上帝呼出的冷氣,可以聽見他那黑色的翅膀拍打的聲音。我想,上帝無所不在;上帝在廚房裡,在南希身上,也在麥克德莫特身上,在他的手裡,也在他的斧頭上。然後,我聽到裡面一聲發悶的響聲,像是關上了一扇沉重的門,這以後發生的很長一段事我就記不得了。」 ①指的是《聖經·舊約全書》裡上帝賜死埃及的追兵,讓摩西率領的猶太人順利渡過紅海的故事。 「記不得地窖了?」西蒙問,「記不得麥克德莫特拽著南希的頭髮把她拉到地板門口,然後扔下樓梯了?這些都寫在你的供詞裡。」 格蕾絲用兩手緊緊壓著頭的兩邊。「他們要我這樣說的。麥肯齊先生告訴我必須這樣說才能救自己一命。」她第一次發起抖來,「他說這不是說謊,因為不管我是否記得,當時肯定是這個情況。」 「你是否把圍在脖子上的手絹給了麥克德莫特?」西蒙聽上去像是法庭裡的律師,不過他並不想用這樣的口氣,但他還是繼續追問。 「就是那條把可憐的南希勒死的手絹?那是我的,這我知道。但我記不起來把手絹給他的事了。」 「也記不清到地窖去過?」西蒙問。「也記不得幫他弄死南希了?也記不得想要從屍體上把金耳環取下的事了?他說你是想這樣做的。」 有很短的一小會兒,格蕾絲用一隻手蓋住眼睛。「那時的事我都不記得了,先生,」她說,「不管怎麼樣,我沒拿金耳環。我不能說後來我沒想拿,那是在打包時才想到的。但是,想並不等於做。如果我們都因為想過的事受審,就都會被絞死的。」 西蒙不得不承認這點說得對。他試著換個角度。「肉店老闆傑斐遜證實說他當天早上跟你說過話。」 「我知道他是這樣說的,先生。但我記不得了。」 「他說他感到驚奇,因為一般不是你,而是南希向他訂貨。他感到更驚奇的是,你說下個星期不需要鮮肉。他覺得很奇怪。」 「如果當時我頭腦正常,先生,我會用頭腦想,並會像平常一樣訂肉的。這樣就不會引起太大的懷疑。」 「我發現自己站在房子前面,先生,就是種花的那個地方。我感到頭暈、頭疼。我在想,我必須打開窗戶;但那想法很傻,因為我已到外面了。一定是快三點了。金尼爾先生駕著剛漆成黃色和綠色的輕型馬車從車道駛過來。麥克德莫特從後面出來,我們倆一道幫他卸包,麥克德莫特用威脅性的眼光看了我一眼。然後,金尼爾先生走進房子,我知道他是在找南希。這時我想到:你在房子裡找不到她,要往下看,她已是具屍體。想到這兒我很害怕。 「然後麥克德莫特對我說,我知道你會告發。如果你真告發,你的命就會不值一根草。我聽了感到很糊塗。你做了什麼?我問。你很清楚,他笑著說。我不知道;但現在我猜到最糟的後果。然後,他要我保證幫助殺金尼爾先生,我說我會的。如果我說不,我可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他會把我也殺了。然後他就把車馬都送進馬廄。 「我走進廚房,繼續幹該幹的事,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金尼爾先生進來問,南希在哪兒?我說,她坐公共馬車進城了。他說這很奇怪,因為他在路上見到公共馬車,但沒看見她。我問他是否想要吃什麼東西。他說是的,接著又問傑斐遜是否送新鮮肉來了,我說沒有。他說這很奇怪,然後說他想要點茶、烤麵包片和雞蛋。 「我做好之後,端到餐廳。他正坐在那兒等,在讀一本剛從城裡帶回來的書。那是最新的《戈氏淑女用書》,可憐的南希喜歡看裡面的時裝。儘管金尼爾先生總是說那都是女士們看的東西,南希不在時他也常偷偷地看,因為那裡除去時裝還有其他東西。他喜歡看新式的內衣,讀有關淑女行為舉止的文章。我送咖啡進去的時候,常發現他在因這些文章的內容而發笑。 「我回到廚房,麥克德莫特在那兒。他說,我想現在就去把他幹掉。但我說,天啊,麥克德莫特,這太快了,等到天黑再說。 「然後金尼爾先生上樓,穿著衣服睡了一小覺。所以不管麥克德莫特願不願意,他還得等。就是他也不忍心在人睡著時開槍。麥克德莫特一下午像膠水一樣緊緊黏著我,因為他認為我會逃跑告發。他手裡拿著槍,老是扳弄個不停。那槍是老式的雙管獵槍,金尼爾先生用它來打鴨子,但這次裝的不是打鴨子的子彈。他說他有兩顆鉛彈在裡面:其中一顆是他找到的,另一顆是他用一塊鉛做的。他在路對過他的朋友約翰·哈維家弄到火藥,不過漢納·厄普頓,那個與哈維同居的惡狠狠的母狗,說他不能拿走。但他還是拿走了,對那女人睬都不睬。這時他已很激動、緊張,也有些感到了不起,有膽量。他一個勁兒地罵罵咧咧,但我因為很害怕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 「大約七點鐘金尼爾先生下樓來,喝了茶,因南希而感到不安。我現在要動手了,麥克德莫特說,你必須進去,要他到廚房來,這樣我就可在石頭地板上打死他。但我說我不幹。 「他說,既然這樣,他就自己幹。他要告訴他新馬鞍有毛病,都被弄成碎片了,叫他出來。 「我不想與這事有任何瓜葛,就拿著茶盤從院子裡來到後面廚房。那裡的爐子已點著,我本想在那兒洗些衣物的。可當我剛放下茶盤,便聽見一聲槍響。 「我跑到前廚房,看見金尼爾先生躺在地上死了。麥克德莫特站在一旁。槍丟在地板上。我想跑出去,他大聲叫駡道,我必須打開前廳裡的地板門。我說我不幹;他說,你必須幹。我就去開了,麥克德莫特把屍體扔下樓梯。 「我嚇壞了,從前門跑到草坪上,繞過水泵來到後廚房,麥克德莫特拿著槍從前門跟出來,朝我開槍,我暈倒在地。這就是我所能記得的,先生,我到那天晚上晚些時候才醒過來。」 「吉米·沃爾什出庭證明他大約八點來到院子裡,一定是你剛暈過去不久。他說麥克德莫特手裡還拿著槍,聲稱在打鳥。」 「我知道,先生。」 「他說你站在水泵邊。告訴他金尼爾先生還沒回來,南希到賴特家去了。」 「我沒辦法解釋這一點,先生。」 「他說你身體不錯,情緒很高。他說你比平常穿得好,還穿著白色長襪。他暗示那長襪是南希的。」 「我當時也在法庭,聽見他說這話,不過那長襪是我的。但是,到了那時他已忘了他曾對我的一片鍾情,只想傷害我。如可能,只想看到我被絞死。但是,對於別人要說什麼,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她的聲調很沮喪,西蒙不禁很可憐她。他很想用雙臂抱著她,安慰她,撫摸她的頭髮。 「好了,格蕾絲,」他很快地說,「我看得出你已累了。我們明天再繼續你的故事。」 「好的,先生。我希望我有力氣繼續說。」 「我們遲早要瞭解真相的。」 「我希望如此,先生,」她很疲倦地說,「最終知道全部事實,對我來說也會是個解脫。」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