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別名格蕾絲 | 上頁 下頁
六一


  我早上在縫補莉迪亞小姐在一次晚會上撕壞的亞麻色花邊。她一般對自己的衣服並不馬虎,也一定知道她的這些好衣服不是長在樹上的。這活很細,很傷眼睛,但我總算做完了。

  喬丹醫生照常下午來了,看上去很疲勞,心情也不好。他沒帶任何蔬菜來問我是怎麼想的。我感到有些吃驚,因為我已習慣了下午這部分談話,而且很喜歡猜測他下一次會帶什麼,以及他究竟想叫我說什麼。

  所以我就說,先生,你今天可是沒帶東西。

  他說,東西,格蕾絲?

  土豆或胡蘿蔔,我說,或是洋蔥,甜菜,我補充說。

  他說,是的,格蕾絲,我決定採用一個新計劃。

  什麼計劃,先生?我問。

  我決定要你告訴我你想要我帶什麼。

  噢,我說,這確實是個新計劃。我還要想一想。

  他說,你可以好好想想。但你同時也說說你是不是做了什麼夢?因為他看上去像是喪失了希望,不知道下面怎麼辦。我猜想事情不是很順利,所以我沒說我記不得了。相反,我告訴他我確實做了個夢。那夢是關於什麼的?他說著,臉上放出光彩,用手玩弄著他的鉛筆。我告訴他我夢見花了;他很快地用筆記下來,又問我是什麼樣的花。我說是紅花,大大的,葉子光光的,像朵牡丹。但我沒說這些花是布做的,也沒說我最後一次是在什麼地方見到的,也沒說它們不是夢。

  這些花長在哪裡?他問。

  這裡,我說。

  這裡,在這個房間裡?他變得十分警覺地說。

  不,我說,是在院子裡,我們在那兒散步,鍛煉。他把這點也記下了。

  至少我認為他是記下了。我不能肯定,因為我從來沒看見他記下了什麼。有時我想不管他記下什麼,都不可能是我嘴裡說出的,因為我說的很多東西他都不理解,不過,我倒是盡可能說得清楚些。好像他耳朵聾,或是還沒有學會讀嘴唇。但有時他似乎又聽得很清楚,不過就像其他紳士一樣,他常希望一句話能有本身所沒有的意思。

  他寫完之後我說,我已想起下次讓你帶什麼來了,先生。

  是什麼呢,格蕾絲?他問。

  一個小洋花蘿蔔,我說。

  小洋花蘿蔔,他答道。小紅洋花蘿蔔?你為什麼選小洋花蘿蔔呢?然後他皺起眉頭,好像這是什麼值得沉思的事。

  是這樣的,先生,我說,你帶來的其他東西都不能生吃,因為它們大多數需要燒了才能吃,用完了你又把它們拿走了。除去你第一天拿來的蘋果,那蘋果很好吃。但我想如果你帶來一個小洋花蘿蔔,不要煮就能吃了,正巧現在洋花蘿蔔正上市。我們在教養所裡很少吃到新鮮的東西,即便我在這裡的廚房吃飯,也吃不到園子裡的新鮮菜,因為那是留給獄長家吃的。所以洋花蘿蔔對我來說是吃稀罕。如果你也帶些鹽來,我會非常感謝你。

  他像是歎了口氣,說,當時在金尼爾先生家他們有洋花蘿蔔嗎?

  當然有,先生,我說。但當我到那兒時,季節已經過了。因為洋花蘿蔔最好要早吃,一到熱天就變軟了,裡面還有蛆,會長子的。

  他沒把這些記下。

  他準備走時對我說,謝謝你告訴我你做的夢,格蕾絲。也許不久你還會告訴我一個夢。我說,也許,先生。然後我又說,如果能幫你減少現在的麻煩,我一定盡可能記住我的夢,因為我很同情他,他看上去很不舒服。他說,你怎麼認為我有麻煩呢,格蕾絲?我說有過麻煩的人會對別人的麻煩很敏感,先生。

  他說很感謝我的好意,然後他猶豫了一會兒,好像要告訴我什麼,但又改變了主意,跟我點了下頭表示再見。他走時總是微微點下頭。

  我還沒做完那天的被子拼塊,因為他在房間裡跟我談話的時間不如平常長。所以我還是坐著,繼續縫。過了一小會兒莉迪亞小姐走了進來。

  喬丹醫生已走了?她說。我說是的。她穿著一件我也幫著縫的新裙子,紫羅蘭色的底子,上面有白色的小鳥和花,穿著很合身。下面穿著的半截裙子像是半個南瓜。我想她很可能認為不止要見到我一人。

  她坐在我對面剛才喬丹醫生坐過的椅子上,開始翻弄針線筐。我找不到我的頂針了,我想我一定留在這兒了,她說。噢,他忘了把剪刀拿走了;我想他不該把剪刀留在這兒。

  我們不太注意這事,我說。他知道我不會傷害他。

  她坐在那兒把針線筐放在腿上。你知不知道你有個傾慕人,格蕾絲?她說。

  噢,是誰呀?我說,心想一定是個馬倌之類的年輕人,很可能聽了我的故事,感到很浪漫。

  傑羅姆·杜邦醫生,她說。他現在住在昆內爾夫人家。他說你的一生很不尋常,他發現你很有趣。

  我不認識這個紳士。我猜想他看過報紙,正好在旅遊,認為我是必見的人物,我說這話時有些嚴厲,因為我懷疑她在笑話我。她喜歡鬧著玩,有時會過分。

  他是有認真追求的人,她說。他在學神經催眠術。

  那是什麼?我說。

  噢,有點像催眠術,但更有科學性,她說,都是和神經有關的。他一定認識你,或者至少見過你,因為他說你還是挺漂亮的。也許他在你早上到這兒來的路上見過你。

  也許吧,我說;心想我當時一邊一個傻笑的無賴,不知是什麼樣的形象。

  杜邦醫生的黑眼睛很神,她說,能洞察人的內心世界,好像他能透視似時。但我並不喜歡他。當然,他已老了。就像媽媽和其他人一樣,我猜想,他也參加他們一起敲桌子和招魂集會。我不相信那一套,喬丹醫生也不相信。

  喬丹醫生說過?我問。那麼,他是個有頭腦的人。不應該攪到那些事裡去。

  「有頭腦的人」,這多冷漠,她說;歎了口氣。「有頭腦的人」讓人聽起來好像喬丹醫生是個銀行家。然後她說,格蕾絲,喬丹醫生跟你交談的時間比跟我們誰談的都多。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一個紳士,我說。

  好了,這點我是知道的,她不耐煩地說。但他是什麼樣的人?

  一個美國人,我說,這也是她已經知道的。然後我放鬆一些說,他像是個挺正派的年輕人。

  噢,我可不希望他太正派了,她說。維林格牧師就太正派了。

  我私下同意這個說法。但因為維林格牧師正在設法為我請願赦罪,我就說,維林格牧師信宗教,宗教要求他們正派。

  我認為喬丹醫生很會挖苦人,莉迪亞小姐說。他是不是也很會挖苦你,格蕾絲?

  我猜他就是挖苦了我也不知道,小姐,我說。

  她又歎了口氣,說他要在媽媽的一個星期二小組會上發言。我一般不參加那樣的會,因為太長了,不過,媽媽說我應該對有關社會福利的嚴肅的題目更感興趣,維林格牧師也是這樣說的。但這次我要去,因為我斷定聽喬丹醫生談精神病院一定很讓人激動,不過我倒是情願他能請我到他的住處喝茶。當然咯,要和媽媽與瑪麗安一起去,因為我必須有個女伴。

  有女伴對少女來說總是需要的,我說。

  格蕾絲,有時你就是這麼古板,她說。我其實已經不是少女了,我已十九歲了。我猜這對你來說不算什麼,你已經經歷過各種事情,可我從來沒到過一個男人的住處去喝過茶。

  僅僅因為你過去沒做過某件事就要去做這事可不是個好理由,小姐,我說。但是,如果你媽媽也去,我想這就很合適了。

  她站起來,用手沿著縫紉桌邊抹了一下。是的,她說。那就很合適了。她好像對這樣的做法不很感興趣。然後她說,你能不能幫我做我的新裙子?這是要在星期二的小組會上穿的,因為我想穿去轟動一下。

  我說我很樂意幫她忙;她說我是個寶貝,並說她希望他們永遠不要讓我出獄,因為她想要我永遠在這兒,幫她做裙子。我猜想這也是對我的一種誇獎。

  但我不喜歡她眼睛裡那種茫茫然的眼神,也不喜歡她嗓音裡那種降調。我想要有麻煩了;當愛情只是一廂情願時,常常會有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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