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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27

  今天我醒來時,見到美麗的粉紅色的日出。田野上鋪蓋著一層薄霧,像是一層柔軟的白色薄紗布。經太陽一照,層層薄霧變得模糊起來,像在緩慢燒著的桃子一樣顯出玫瑰色。

  其實,我不知道外面看是什麼樣的日出。他們把監獄的窗戶開得很高,我猜你就無法爬出去,還有你也無法從窗戶裡向外看,或者至少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他們不想讓你向外看,他們不想讓你想「外面」這個詞。他們不想讓你看到地平線,怕你可能哪天會在地平線上消失,就像一艘遠去的船上的白帆,或是一匹馬和馬上的騎手在遠處的山坡上漸漸地消失。所以今天早上我只見到通常形狀的光,一種沒形狀的光從很高的髒灰色的窗戶射進來,好像不是太陽,或月亮,或燈,或蠟燭發出的光。只是一縷像豬油一樣的日光。

  我脫去我的囚犯睡衣。那睡衣織得很粗,顏色已發黃。我不該說它是我的,因為在這兒我們什麼都沒有,像最早的基督徒一樣分享一切。你睡覺時貼著身子穿了一個星期的睡衣可能兩個星期前貼著你最壞的敵人的心臟,並被對你不懷好意的人洗過、縫過。

  我穿上衣服,把頭髮攏到後面去的時候,腦子裡想起一首歌。這首短歌過去吉米·沃爾什有時用長笛吹奏:

  湯姆,湯姆,風笛師的兒子,
  撒腿就溜偷走了豬仔,
  會吹的小調隨身帶走,
  越過小山不再回頭。

  我知道自己歌詞記得不對。原來的歌裡說的是豬給吃了,湯姆挨打了,沿街跑走大哭大嚷。但我覺得自己完全可以把結尾改得好些。只要我不把腦子裡想的告訴別人,就不會有人要我解釋,或要糾正我。就像不會有人對我說真正的日出不像我剛才自己想像的那樣,而是種又髒又黃的白色,就像浮在港灣裡的死魚的顏色。

  在精神病院你至少有寬廣些的視野,因為在那裡你不是被關在黑屋子裡。

  吃早飯前有人在院子裡挨鞭抽了。他們把鞭抽的懲罰安排在早飯前是因為如果被抽的犯人吃過了早飯,他們很可能會吐,就會弄得一團糟,而且會浪費營養豐富的食品。再就是看守和衛兵們說他們喜歡在早飯前有這樣的鍛煉,這會使他們胃口大開。這只是日常的鞭打,沒什麼特別,所以我們沒被叫去觀看。只有兩三個人,而且全是男人;女人不經常挨鞭打。第一個人叫起來聲調很高,可聽出是個年輕人。因為聽多了,我對這些事都很在行。我儘量不聽,腦子裡卻想著小偷湯姆偷的那頭豬以及他是怎麼把豬吃了的,是湯姆自己吃的,還是抓住他的那些人吃的?瑪麗·惠特尼常說,用賊捉賊。我不知道那豬是不是一開始就是死的?很可能不是,很可能是脖子上有條繩子或鼻子上有個環,被迫跟湯姆一道逃跑。這樣才合情理,因為這樣就不要抱著它了。在那首歌裡,只有那可憐的豬是無辜的,也只有豬死了。我發現很多歌都像這樣不公平。

  吃早飯時,沒人說話,只聽見嚼麵包,大聲喝茶,動腳,抽鼻子和單調地念《聖經》的聲音。今天《聖經》讀的是雅各和以掃及濃蔬菜湯的故事。故事裡講到撒謊,出賣上帝的祝福和長子繼承權,欺騙和偽裝,上帝好像對欺騙和偽裝一點也不介意,而是挺感興趣。講到老以撒用手去摸長滿了毛的兒子時(其實那不是他兒子,而是羊皮),安妮·利特爾在飯桌下狠狠地掐了我大腿一下。我知道她是想要我尖叫起來,所以我就要受罰,或者被認為又發瘋了。可我對她是有防備的,因為我料到這樣的事會發生。昨天在洗衣房我們倆都站在水池邊時,她靠過來,對著我的耳朵說,醫生的寶貝,受寵的婊子,因為大家都聽說了我與喬丹醫生的談話。有些人認為我得到的關注太多,因此變得有些驕傲了。他們想在這兒煞下我的威風已不是第一次了。他們一直對我去獄長家裡做僕人感到不滿意,但他們又不敢太公開地治我,害怕我會向有權的人報告。什麼地方也比不上監獄會讓人為一點小事就嫉妒。我曾看見有人僅為塊奶酪就打起架來,甚至快殺人了。

  ①這裡提及的是《聖經·創世記》裡的一段故事:以掃和雅各是以撒和利百加的孿生子。有一天,以掃打獵回來因饑餓難忍,用長子繼承權與同胞弟弟雅各換了碗濃蔬菜湯。後來,偏愛雅各的利百加又指使雅各把羊皮綁在手上和脖子上,冒充生來多毛的以掃,騙取了雙目失明的老以撒的祝福。

  但我絕不會把這事向女看守報告。不僅因為那些看守討厭打小報告的人;她們自己也想安安穩穩地過日子;而且她們很可能不相信我,或者可以說她們就是不相信我,因為看守常說犯人的話不足以做證據。同時,安妮·利特爾肯定要想別的辦法來向我報復。除非你能找到一種辦法把敵人絆倒而不被發現,否則你就應該耐心地忍受一切——這也是我們應受的教養的一部分。互相扯頭髮是不明智的,因為吵鬧的聲音會把看守吸引來,然後雙方都會因為引起騷亂而受懲罰。像魔術師一樣用袖子把塵土弄到食物裡可能不會引起大驚小怪,但卻會帶來一定的滿足。可是安妮·利特爾和我一起待過精神病院,她犯的是殺人罪,曾用一條木棍把個小馬倌打死。據說她患的是精神興奮症,與我同時被送回到這裡。她其實不應該過來的,因為我不認為她頭腦正常。所以,我決定原諒她這一次,除非她變得更惡劣。看來掐一下就讓她心裡好受一些了。

  然後就輪到受那兩個看守的罪了,他們要押送我走出教養所。一個說,啊,格蕾絲,出來與你的兩個情人散散步,你真夠幸運的。另一個說,噢,不,我們才幸運呢,用胳膊扶著這樣一個寶貝,我們自己才是幸運的小夥子。你說呢,格蕾絲?我們快快走進一個邊上的小胡同,到後面的馬廄裡去,躺倒在乾草上。如果你老實地躺著,不會費你多少時間的;如果你四下扭動,我們會幹得更快。一個說,但是幹嗎要躺倒呢?把她逼到牆根,拉起襯裙,那樣幹得快,只要你的膝蓋能吃得消。好了,格蕾絲,只要你一句話,我們就是你的了,兩個人都很強,如果有兩個挺直地站著,幹嗎只要一個呢?是啊,一直挺直地站著,在這兒呢,拿手過來你就知道了。我們不會向你要一分錢的,另一個說,都是老朋友了,在一起開開心有什麼不好?

  你們話說得這麼髒,根本不是我什麼朋友,我說,你們生在貧民窟,也要死在那兒。哈哈,一個說,我就喜歡這樣,女人有些烈性子,生盆小火,他們說這是因為紅頭髮引起的。但在最重要的地方的毛髮是不是也發紅?另一個說,樹頂上燒火沒一點用,要在壁爐裡或是小火爐裡燒火才能有熱氣。你知道上帝為什麼要讓女人穿裙子嗎?就是為了要讓她們能把裙子拉到頭上系上,這樣她們就不能大叫大嚷了。我最恨鬼哭狼嚎的賤女人,女人生下來就不該有嘴,她們身上唯一有用的東西在腰下邊。

  你們說這些話真不要臉,我在繞過小水潭,過街時說,你們自己的媽是不是女人?至少我認為她們是的。願她倒黴,一個說,那個不要臉的老巫婆。她只希望看到我的光屁股上佈滿皮鞭抽的印子。她這會兒正在地獄裡遭火燒呢。我唯一感到遺憾的是我沒能把她送到那兒,而是一個喝醉了的水手在她要掏他腰包時用瓶子打她的頭,這樣把她送下地獄的。是啊,另一個說,我母親倒是個天使,據她自己認為她是世上的一個聖人,而且要我也記住這點,我不知道你我的母親哪個更壞。

  我是個哲學家,一個說,我信奉適度,不要太瘦,也不要太胖,最好不要浪費上帝送來的禮物。話說到這裡,格蕾絲,你已熟透了,要讓人摘了,何必待在樹上不讓人摘呢?不管怎麼樣,你總會從樹上掉下來,爛在樹底下的。說得太對了,另一個說,幹嗎讓牛奶在碗裡酸了呢?好吃的堅果應該趁裡面還有果仁時就敲開,因為等變得又老又黴就一點用也沒了。快來吧,你已叫我口水直淌了,你真能把個老實人變成吃人的人。我就想用牙好好咬你一口,就是從你大腿上咬一小口。你有的是肉,不會感到少了一塊兒的。說得對,一個說,你看,她的腰像柳條,但下面倒粗起來了。這都是在監獄裡吃得太好了,她是奶油喂胖的。你來摸摸看,這大腿簡直可以上教皇的飯桌。然後他就用手隔著我的裙子又是捏又是戳。

  我謝謝你不要太隨便了,我邊說邊掙脫開來。我本人非常贊成自由,一個說,因為我心裡是擁護共和黨的。除去自然所給的本能,我很討厭英國女王。不過,她倒長著一對漂亮的乳房。只要她提出要求,我隨時可以捏一下她的乳房表示對她的敬意。她像鴨子一樣沒有下巴。我說的意思是,男人都是一個樣,不要挑三揀四。只要你和我們其中一個人玩過,其他人都會像真正的民主黨人似的輪流來找你玩。為什麼那個發育不全的麥克德莫特能幹的事我們比他強的人卻不行呢?

  ①說話人在雙關地使用「liberties」一詞,此處既可解釋為兩性之間輕佻隨便的行為,又帶有自由的原意。

  是啊,另一個說,你可是讓他太隨便了,我相信你們一定玩兒得很快活,他在劉易斯頓客棧沒機會喘口氣就揮汗與你玩了個通宵。他們說他是一流的運動員,也是用斧頭的能手,會像個猴子一樣爬繩子。你說得對,另一個說,最後這狡猾的傢伙想爬進天堂,結果向上跳得很高,在空中待了兩個小時。不管他們怎麼叫,他自己都下不來,結果要別人把他弄下來。他在天上時一直在跳舞,與繩匠的女兒跳快步舞,就像脖子剛被擰斷的公雞一樣靈活,你看著一定心裡很好受。

  我聽說過後他僵硬得像塊木板,一個說,但女人就喜歡這樣。說到這裡他們大笑起來,認為他們說了世上最好的笑話。但他們笑一個倒黴的死人是很殘酷的,因為死人是不喜歡被嘲笑的。我心裡肯定死人有自己的辦法不受傷害,時候到了一定是要跟這兩個看守算帳的,不管他們是在地上,還是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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