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別名格蕾絲 | 上頁 下頁 |
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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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在這時我發現瑪麗變了。她常常晚來睡覺;就是來睡覺了,也不想說話。她聽不見我跟她說什麼,倒像是在聽其他的什麼。她老是向門外或窗外看,或朝我身後看。一天晚上她以為我睡著了,我看到她用手絹包著,把什麼東西藏到她藏蠟燭頭和火柴的那塊地板下面。第二天,趁她不在,我打開一看,是個金戒指。我第一個猜測就是這是她偷的,這可比她過去偷的東西大得多,而且如果給人抓住,名聲會很不好,不過這屋子裡倒沒人說丟了戒指。 她不像過去那樣愛笑愛樂了,也不像過去那樣幹活利索了,我有點擔心。但當我問她是否有什麼事時,她就笑著說不知道我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但是,她身上的味兒也變了,不再像肉豆蔻,而像鹹魚了。 雪和冰開始融化,有些鳥回來了,開始唱歌鳴叫,所以我知道春天快來了。三月下旬的一天,我們正用筐子把洗乾淨的衣物從後面樓梯搬上樓,掛在晾衣室時,瑪麗說她感到噁心。她跑下樓,到後院外屋後面。我也放下筐子,沒帶披肩就跟在她後面。我發現她沒來得及到廁所,就跪在旁邊的濕雪上,猛地一下吐起來。 我扶她站起來,她的前額又濕又黏。我說她該上床歇歇,但她生氣地說是她吃了什麼東西,一定是昨天的燉羊肉,吐出來就好了。但我也吃了同樣的東西,卻一點感覺也沒有。她要我保證不告訴別人,我保證了。但幾天之後她又這樣,接著第二天又是如此,我真的緊張了。我過去常見母親這樣,也記得她吐出的東西有點像牛奶的味道;這下我就很清楚瑪麗得了什麼病了。 我想來想去,反復在腦子裡尋思。到了四月底,我一定要她對我說實話。我很鄭重地發誓說,如果她對我說了,我不會告訴別人。因為我知道她很想對人說,見到她晚上睡不著覺,眼圈下有黑圈,可見她被自己的秘密壓得受不了了。然後她哭了,說我猜對了。那個男人本說要娶她,給了她一個戒指,她也信了他,因為她覺得他和其他男人不一樣。可現在他反悔了,話都不願跟她說,她感到絕望,不知怎麼辦。 我問她那男人是誰,她不願說。她說,一旦有人知道她所闖的禍,她就會被解雇,因為帕金森夫人的規矩很嚴。但她今後怎麼辦呢?在這樣的情況下有些女孩子就會回家,但她無家可回。沒有哪個正派的男人願娶她,那麼她就要上街謀生,變成水手的娼妓。要不,她就沒辦法養活自己和孩子。這樣的生活很快就會要她的命。 我為她傷心,也為自己傷心,因為她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真正的朋友。我盡最大努力安慰她,但我不知道說什麼。 * 五月份整整一個月我和瑪麗經常討論她該怎麼辦。我說一定有個濟貧院之類的地方可以收容她,可她說她沒聽說過。不過即便有,年輕的女孩子進去了就要死,因為孩子一生下她們就會發燒。她認為在那兒生的嬰兒都被悄悄地掐死,好不給公眾帶來負擔。與其這樣,她倒更願意死在別處。我們也談到自己接生嬰兒的辦法,然後悄悄地當孤兒送走,但她說很快就會有人看出她的情況。霍尼夫人眼睛很尖,她已說過瑪麗長胖了,這事不能再繼續瞞下去了。 我說她應該再和那個男人談談,希望他能通情理。她與他談了,但等她回來時(一定在很近的地方談的,因為她走了並沒多久),非常氣憤。她說他給了她五塊錢,她說這孩子就值五塊錢?他說她不能這樣纏住他,因為他懷疑這孩子不是他的。她和他在一起時很順從,很可能與其他男人在一起時也很順從。如果她要張揚出去,或者到他家裡人那兒去告狀,他就不承認,把她的名聲弄臭。如果她想儘快了結這事,總是可以投水自盡的。 她說她曾真正地愛過他,但現在已不愛了。她把五塊錢扔在地上,痛心地哭了一個小時。但後來我看見她仔細地把錢放在那塊地板下面。 * 那個星期天她說她不去教堂了,只想自己走走。她回來時告訴我她到港口去了,想跳進湖裡,結束自己的生命。我求她不要幹這種可怕的事。 兩天之後,她說她去過倫巴德街,打聽到一個醫生可以幫助她。妓女在必要時會去找這個醫生。我問她這醫生怎麼幫她,她說我不該問,可是因為我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醫生,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她問我能不能把省下的錢借給她。我當時已省下三塊錢,是想做條夏天穿的裙子。我說我非常願意借給她。 然後她拿出一張紙(是她從樓下圖書室拿來的)、筆和墨水。她寫上:如果我死了,我的東西留給格蕾絲·馬克斯。她簽了名,然後對我說,我很快會死的,但你還會活著。她冷漠而又滿懷怨恨地看了我一眼,我見她在背後用這種眼神看過其他人,但從來沒這樣看過我。 我被這事嚇壞了,抓住她的手,求她別去找那個醫生,不管他是誰。可她說她非得去,叫我不要管她,但我必須悄悄地把筆和墨水放回圖書室的桌上,繼續做我的活。明天吃完午飯她就會偷偷溜走。如果有人問,我就說她剛去廁所,要麼就說她在晾乾室,或者隨便說什麼。然後我就溜出去與她碰面,因為她回來時可能有困難。 我們倆晚上都沒睡好。第二天她按照說的做了,把錢系在手絹裡,趁沒人注意就溜出去了。我很快也溜出去找她。那醫生住的房子挺大,街區也不錯。我們從僕人走的入口進去,醫生本人來見我們。第一件事就是數錢。他穿著黑外衣,塊頭很大,用嚴峻的目光看著我們。他要我在廚房的洗碗間等著,並說如果我把這事說出去,他就不承認見過我。然後他脫去外衣,掛在衣鉤上,開始卷袖子,好像要打架。 先生,他看上去很像那個你沒來前嚇得我發病的那個量腦袋的醫生。 瑪麗跟著他走出去,臉色像床單一樣白。然後我聽見尖叫和哭嚎。過了一會兒,醫生把她從洗碗間的門推進來。她的裙子全濕了,貼在她身上像是濕繃帶,她幾乎走不動了。我用雙臂抱著她,用最大的力氣把她從那個地方攙扶出來。 我們回到家時,她的身子幾乎彎到地,用手捂著肚子。她問我是否能把她扶上樓,我扶她上了樓,她似乎很弱。我幫她穿上睡裙,扶她上床。她沒脫襯裙,襯裙皺巴巴地夾在兩腿中間。我問她醫生做了什麼,她說醫生拿了個刀子,把裡面的什麼給割掉了。他說她會感到疼,也會流血,但幾個小時之後就會好了。她用了個假名字。 我現在才明白醫生割掉的就是嬰兒,我認為這太殘忍了。但我又一想,這樣只死一個人,要不會死兩個人。要不這樣,她一定要投湖自盡,所以我心裡也找不出理由責怪她。 她很疼。晚上我燒熱了一塊磚頭拿上樓,但她不要我叫任何人上來。我說我可以睡在地板上,因為那樣她會舒服些。她說我是她最好的朋友,不管怎麼樣她都不會忘記我。我用圍裙做枕頭,裹在披肩裡,躺在地板上。因為睡得不舒服,也因為瑪麗痛苦的呻吟,我開始時睡不著。但過了一會兒,聲音靜下來,我睡著了,到天亮才醒。醒來之後,我發現瑪麗已死在床上,眼睛瞪得很大。 我摸摸她,她身上已冷了。我嚇得站著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我走出去,把臥室女僕艾格尼絲叫醒,撲在她懷裡哭起來。她問,怎麼回事?我說不出話,就拉著她的手,來到我們的房間瑪麗躺著的地方。她抓住她,搖她的肩膀,然後說,天哪,她死了。 我說,艾格尼絲,我該怎麼辦?我不知道她會死,現在他們會怪我不早告訴他們她病了,但是她不讓我告訴別人。我在抽泣,絞著自己的手。 艾格尼絲掀起被子往裡看。睡裙和襯裙都被血浸透,床單也全是血,血幹了的地方已變成褐色。她說,這事很糟糕。她要我待在那兒,她馬上去找霍尼夫人。我聽到她的腳步走遠了。她似乎走了很長時間。 我坐在我們房間的椅子上,看著瑪麗的臉。她眼睛睜著,我可以感到她從眼角看著我。我想我看到她動了一下。我說,瑪麗,你在裝死吧?因為她有時會躲在晾乾室的床單後面裝死嚇我,可她這次不是裝的。 然後,我聽到兩個人的腳步從走廊裡走過來,我很害怕。但是我站了起來。霍尼夫人走進房間,她看上去並不悲傷,但很生氣,也很厭惡,好像她可以聞到臭味。房間裡確實有股味兒,那是床墊裡的濕草發出的味,還有血的腥味。在肉店裡你能聞到類似的味。 霍尼夫人說,這太不像話,太丟人了,我要去報告帕金森夫人。我們等著,帕金森夫人來了說,竟在我的屋頂下,這女孩多會欺騙人!儘管她在說瑪麗,眼睛卻直盯著我看。然後她說,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格蕾絲?我說,請原諒我,夫人,瑪麗不讓我說,她說到了早晨就好了。我哭起來,又說,我可不知道她會死! 我跟你說過艾格尼絲是個虔誠的教徒。她說,罪孽的工錢是死亡。 帕金森夫人說,格蕾絲,你很邪惡。艾格尼絲說,她只是個孩子,只是很聽話。她只是照著吩咐的去做了。 我以為帕金森夫人會罵她瞎插嘴,但她沒罵。她輕輕拉著我的胳膊,看著我的眼睛說,誰是那男人?應該揭露那個惡棍,讓他罪有應得。我想是港口的一個水手,他們像跳蚤一樣沒良心。你知道嗎,格蕾絲? 我說,瑪麗不認識什麼水手。是與一個紳士相好,他們已訂婚了。只是他不守諾言,不願娶她。 帕金森夫人厲聲問道,哪一個紳士? 我說,對不起,夫人,我不知道。瑪麗只說,如果你發現是誰,一定不會高興的。 瑪麗沒說這些話,但我自己可猜到是誰。 聽了這話,帕金森夫人陷入沉思,在房間裡踱起步子來。然後她說,艾格尼絲和格蕾絲,我們不再談這事了,否則只能引起新的不幸,增加痛苦。牛奶潑了哭也沒用。出於對死者的尊重,我們不要說瑪麗的死因。我們就說是發低燒,這是最好的說法。 她用眼睛仔細盯著我倆,我們行了個屈膝禮。瑪麗一直躺在床上,聽我們編造這些關於她的謊言,我想,她對此心裡一定不舒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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