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別名格蕾絲 | 上頁 下頁 |
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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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患難帶來一件好事。乘客裡有天主教徒,也有新教徒,同時還有利物浦來的一些英國人和蘇格蘭人。如果大家都健康安全,一定會爭吵,甚至扭打起來,因為本來就互相恨得要命。但是什麼也比不上一陣不可抑制的暈船能使人忘記爭吵,能使那些在陸地上可能會勁頭十足地撕扯對方喉嚨的人像最慈祥的母親那樣在排水孔那兒互相扶著頭。我有時在監獄裡也見到同樣的情況,可見危難確實使人不擇夥伴。航海旅行和監獄生活可能是上帝在提醒我們,我們都是血肉之軀,血肉之軀皆為草,皆軟弱。至少我是這麼想的。 過了幾天,我適應了海上生活,也就能夠拿著東西上下樓梯,張羅一天幾頓飯了。每家自己供應食品,送到船上的廚師手裡,放進一個網兜,然後放進一個裝滿沸水的大鍋,與其他人家的食品一起煮。所以你不僅吃自己的飯,而且也能嘗到別人的飯的味道。我們有鹹豬肉、鹹牛肉、一些洋蔥和土豆(但不很多,因為太重)、幹豌豆和一棵包菜(但不久就吃光了,因為我覺得應該在它沒蔫之前就吃掉)。我們帶的燕麥片沒法在大鍋裡煮,只是用熱水和上,讓它浸泡著,茶也一樣。我已說過,我們還有餅乾。 波琳姨媽還給母親三個檸檬。母親說它們就像金子一樣貴重,因為能防壞血病,所以我把它們好好收藏起來,必要時再用。總的來說,我們有足夠的食品保存我們的體力。但有些人就不如我們帶的多,他們把錢都花在路費上了。我們還有些富餘的,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因為父母身體不適,都吃不了自己的那份。所以我給了我們的鄰居一些餅乾。她是個老婦人,名叫費倫夫人,她非常感謝我,並說上帝保佑我。她是天主教徒,和她女兒的兩個孩子同行。這兩個孩子在全家移民時沒帶走,現在她帶他們去蒙特利爾,她的女婿付了他們的路費。我幫她照料孩子,後來我慶倖自己這樣做了。不期望報答的善行會得到十倍的報答,我相信你也常聽人這麼說,先生。 有天風和日麗,我們聽說可以洗東西(因為暈船嘔吐,這時很需要清洗)。我除了洗我們自己的東西,還幫她洗了個床罩。其實也算不上什麼洗,因為我們只能用提供的海水,但至少把汙物洗去了,不過洗過之後東西都帶有鹽味兒。 * 船開出後一個半星期,我們遇上一陣狂風,船就像軟木塞在盆子裡一樣被風刮得亂晃蕩。隨後便是一片瘋狂的祈禱聲和尖叫聲。做飯是絕對不可能的了。晚上睡覺也是不可能的,因為如果你不抓好就會從床上滾下來。船長要大副來告訴大家保持冷靜,因為這只是陣普通的大風,不值得這樣激動,況且這風正把我們向要去的方向刮。但是水在順著艙口往裡進,所以他們就把艙門關上。我們被關在一片漆黑之中,空氣更少了,我以為我們都要被悶死了。但是船長一定知道這個情況,因為艙門總有人一時打開一會兒。離艙門近的人身上已打濕,也輪到他們為一直能呼吸到較好的空氣付點代價了。 兩天后大風停了。新教組織了一個全體教徒參加的感恩儀式;船上的一位神甫為天主教徒做了彌撒。可以說,由於條件所限,沒法避免兩個儀式都參加,但沒人反對,因為就像我說的,這兩個教派在船上比在陸地上更能相互容忍。我本人與年老的費倫太太已很友好。她比我母親腿腳還靈便,可母親一直很弱。 * 大風刮過之後,天轉冷了。我們開始遇上霧和冰山。有人說今年這個時候比往年冰山多。我們緩慢航行,恐怕撞上冰山。水手說冰山的一大部分在水下,看不見。幸好沒有大風,要不我們可能會撞上一座冰山,船就要撞壞了。可是,我看冰山怎麼也看不夠。這些是冰的高山,有頂峰,也有塔樓,太陽照上去雪白晶亮。中心有藍光,我想天堂的牆一定是這樣的材料做的,只是沒這麼冰冷。 就在船駛入冰山群時母親的病加重了。因為暈船,她多半時間臥床不起,除了吃些餅乾和水,以及一點麥片粥,其他什麼也不吃。父親也好不了多少。你要是光聽他哼哼的聲音,他的病像是更重。情況很不好。因為在風暴期間我們沒能洗曬床上的東西,我沒注意到母親的病已很重。她說她頭疼得厲害,眼睛看不見什麼東西。我找來濕布放在她額頭上,發現她在發燒。她又說胃很疼,我用手摸了一下。有塊大腫塊,我以為又是一張要吃飯的小嘴,不過我不知道怎麼會長得這麼快。 我便告訴老費倫夫人。她說她共接生過十六個嬰兒,其中九個是她自己的。她立刻過來,用手摸那腫塊,她又是按又是捅,弄得母親直叫。費倫夫人說我應該去叫醫生。我不想去,因為船長說不要因小事去打擾他。可是費倫夫人說這不是小事,也不是嬰兒。 我問父親,他說我想做什麼就去做,他病得太厲害,管不了那麼多。所以最後我去找醫生了,可是醫生沒來。母親的病卻是越來越嚴重。她要麼不說話,要麼說胡話。 費倫夫人說這太不像話,就是對牛也不該這樣。她說叫醫生時最好說可能是斑疹傷寒或霍亂,因為在船上他們最怕這些病了。我這樣說了,醫生馬上就到了。 但他像公雞身上的奶頭一樣,沒有一點用——請原諒我的比喻,先生。瑪麗·惠特尼愛這樣說。他號了母親的脈搏,摸摸前額之後,問了些問題,母親沒答。他只對我們說她得的不是霍亂。這我早就知道了,霍亂是我編出來的。但她到底得的是什麼病他也說不出;很可能是腫瘤,或是囊腫,要麼就是闌尾炎。他給了她一些藥止疼。我想是鴉片酊,開了很多,母親一下就不再喊了,他開藥肯定就是這個目的。他說我們必須希望她能渡過難關;可是不開刀無法知道她得的什麼病,而開刀她一定受不了。 我問他是否能把她抬到甲板上去呼吸些新鮮空氣,但他說不能搬動她,然後他就趕快溜了,一邊走還一邊自言自語地說這下面空氣這麼糟糕,他都快悶死了。這又是我早就知道的。 我母親當晚就死了。我希望能告訴你她像書裡寫的那樣臨終看到了天使,並在臨死前對我們說了番很動人的話。如果她真見到天使了,她沒告訴我們,也沒對我們說其他什麼話。我睡著了,不過我是想守夜的。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她兩眼睜著,眼珠一動不動,已像鯖魚一樣死了。費倫夫人用胳膊摟著我,並用披肩把我裹上,讓我喝了一口她帶著做藥的酒。她說哭一會兒對我有好處,至少那可憐的人已脫離苦難。雖然她是新教徒,但現在已到天堂與有福的聖人在一起了。 費倫夫人還說我們沒按照習俗打開窗戶讓母親的靈魂飛走;但也許這不會對我可憐的母親不利,因為船底沒有窗戶,也就沒法打開。可我過去從來沒聽說過這個習俗。 * 我沒哭。我感到是我,而不是母親死了。我坐在那兒像癱了一樣,不知道下面怎麼辦。但費倫夫人說我們不能讓她就這樣躺著,問我是否有條白床單把她包起來埋葬。我便開始發愁,因為我們只有三條床單。兩條舊的,是用破之後,裁成兩半,換了邊又縫起來的。一條新的是波琳姨媽給的,我不知用哪條。用舊的似乎不敬,但要用新的對活著的人來說又是種浪費。所以可以說,我的所有悲哀都集中在床單的選擇上了。最後我問自己,要是母親活著,她會怎麼做。因為她活著時總是把自己放在第二位,我決定用舊的,至少還挺乾淨。 船長得到通知,派來兩名船員把母親抬上甲板。費倫夫人和我一道上去,把母親整理好,眼睛閉上,頭髮放下,因為費倫夫人說人下葬時頭髮不能打結。除去鞋子,我仍讓她穿著死時穿的衣服。我把鞋子留下來,還有她的披肩,因為她已不再需要了。她看上去蒼白而虛弱,像朵春天的花。小的弟妹都圍成一圈哭,我讓他們在她的前額上親一下,但如果我認為她是得傳染病死的,絕不會這樣做的。有一個船員對這類事很精通。他把床單整齊地掖在她身下,然後緊緊地縫好,腳下放一節舊鐵鍊,好讓她沉下去。我忘了剪她一縷頭髮做紀念,這本是我應該做的,可是我當時頭腦太混亂了,根本記不起來。 床單一蓋上她的臉,我就感到不是我的母親在床單下面,而是另一個女人。要麼是母親變了,但如果我現在把床單掀去,她就會整個變成另一個人。我一定是被驚嚇壞了,才會有這樣的念頭。 幸好船上有個牧師也在作渡洋旅行。他住在一間船艙裡,就是在大風之後主持感恩儀式的那個牧師。他讀了一段很短的祈禱。我父親也搖搖晃晃地從貨艙走上樓梯,低著頭站在那兒,看上去蓬頭垢面的,但他至少在那兒。然後,當冰山在我們四周浮過,大霧慢慢飄近的時候,我們把可憐的母親放下水去。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想過她會去哪兒。想到她要在白床單裡下沉,周圍的魚都睜著大眼看的情形,就感到有點可怕。這比埋進土裡要糟糕,因為如果把人埋在土裡,你至少知道他們在哪兒。 然後,一切就很快地結束了。第二天一切照常,只是母親不在了。 那天晚上,我把一個檸檬切開,叫每個小的都吃一片,我也吃了一片。非常酸,但讓你覺得一定會對你有好處。這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能做的事。 * 現在我還有一件關於那次旅行的事想告訴你。當風平浪靜,霧最濃的時候,裝著波琳姨媽給的茶壺的柳條籃子掉在地上,茶壺摔碎了。可是,現在儘管大風把船刮得顛簸動盪,那籃子仍在原處,安然系在床頭柱子上。 費倫夫人說肯定是有人想偷,但怕人發現住手了,再說這東西本身也不好出手。但我可不這麼想。我認為那是母親的靈魂因我們沒開窗戶被鎖在船底,為我沒用最好的床單而生我的氣。她將永遠像瓶子裡的蛾子一樣被關在貨艙裡,在一片可怕的、黑暗的大洋上一趟趟航行,一趟運移民,一趟運圓木。想到這些我很不高興。 你看人會有些什麼怪念頭。但我當時只是個小姑娘,非常無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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