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別名格蕾絲 | 上頁 下頁
二七


  §13

  我記得小時候聽過這樣的順口溜:

  針頭針腦,針頭針腦,
  男人娶親,請進煩惱。

  這裡可沒說女人的煩惱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先生,可能我的煩惱一生下來就開始了,因為他們說人不能選擇自己的父母。要是我能自由選擇的話,絕對不會選上帝給我的父母。

  我的自供一開始說的是真的。我的確是從北愛爾蘭來的;不過我認為他們不應該這樣寫:兩個被告都供認他們是從愛爾蘭來的。這樣說好像從愛爾蘭來是罪惡,我不知道那是罪惡,儘管他們常這樣認為。但是,我們家是清教徒,這就不同了。

  我所能記得的是一個臨海的、多岩石的海港,土地的顏色綠裡帶灰,沒有很多樹。因此當我第一次看到這裡的大樹時還有些害怕,因為我想不通樹怎麼會長這麼高。我不太記得那地方了,因為我離開時還是個孩子。我記得的只是碎片,像是一個被打碎的碟子。總是有幾塊瓷片像是另外一個碟子上的;可是又有些空缺之處,你放哪塊都不合適。

  *

  我們住在一個簡易的小屋裡,屋頂是漏的,只有兩個小房間。小屋在村邊上。村子靠著一個鎮子。這個鎮子的名字我沒告訴報紙,因為我的姨媽波琳可能還活著,我不想給她帶來恥辱。她對我的印象總是很好,不過我也曾聽到她跟我母親說,在沒什麼前景的情況下,她父親又是這副樣子,真能期望我怎麼樣呢。她認為我母親下嫁了;她說我們家就是這個樣,她認為我的命運也會如此。但她卻對我說我應該抗命,給自己定個高價,不要像我母親那樣碰見第一個表示好感的人不查家庭或背景就同意。要我對陌生人有戒心。當時我才八歲,不懂她在說什麼,不過這仍然是好意的忠告。我母親說波琳姨媽是好心,但是她定的標準太高,不是人人都能達到那樣的標準的。

  波琳姨媽和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羅伊姨父(他的肩膀向下塌,說話很直率),在附近的鎮子裡開店鋪。除去一般的貨物,他們也賣裙料和花邊,還有些從貝爾法斯特買來的亞麻,他們的生意做得不錯。我母親是波琳姨媽的妹妹,長得比波琳姨媽漂亮。波琳姨媽的臉色像砂紙,瘦得渾身都是骨頭,她的指關節像雞的膝蓋那麼大。但我母親的頭髮很長,是金棕色的,所以我的頭髮也是金棕色的,她的藍眼睛圓圓的,像娃娃似的。她出嫁前住在波琳姨媽和羅伊姨父處,幫他們照料小店。

  我母親和波琳姨媽是一個衛理公會的牧師的女兒,她們的父親早已死去。據說他用教堂的錢做了件不該做的事以後,就再也找不到工作了,所以他死時沒給她們留一分錢,她們姐妹倆被趕出去自己謀生。但她倆都受過教育,會繡花、彈鋼琴,所以波琳姨媽也認為自己下嫁了,因為開店不是有教養的女士的營生。但是,雖然羅伊姨父未經雕琢,卻是個好心腸的人,而且很尊敬姨媽,這點是很重要的。每當波琳姨媽察看她的亞麻織品壁櫥,或是清點她的兩套餐具(一套平常用的和一套最好的真瓷器),她都很感激自己的幸運之星保佑,因為一個女人的境況可能會比這糟得多;她的意思是我母親的境況就糟得多。

  我認為她說這些話不是為了傷害我母親的感情,儘管實際結果是這樣的,母親聽後總是要哭。我媽媽從小就在波琳姨媽的控制下長大,後來還是如此,只是又加上了我父親的控制。波琳姨媽總是告訴她要勇敢地面對我父親,而我父親卻要她勇敢地面對波琳姨媽。他們這樣從兩邊壓她,把她擠扁了。她這人膽小,愛猶豫,軟弱,弱不禁風,這過去很讓我生氣。我想讓她堅強些,這樣我就不一定要這麼堅強了。

  我父親根本就不是愛爾蘭人。他是從北邊來的英國人,但他為什麼來愛爾蘭從來沒人知道,因為多數喜歡旅行的人都是往英國去的。波琳姨媽說他一定是在英國遇到了麻煩,跑到這兒來避難的。馬克斯沒准不是他的真名。她說,應該是馬克,就像是該隱身上的標記,因為他看上去很有殺相。但她這話只是後來當情況變得很糟時才說的。

  ① 該隱是亞當和夏娃的長子,因嫉妒和過度憤怒把弟弟亞伯殺害。上帝因此而懲罰他;同時為了保護他不被其他人殺害,給他標上了標記。英文中標記一詞是「mark」,作為姓名音譯為「馬克」,所以波琳姨媽認為馬克(斯)先生有殺相。

  我母親說,起初父親看上去是個不錯的年輕人,人很實在,就連波琳姨媽都不得不承認他很英俊:高個子,黃頭髮,牙齒齊整。他們成親時,他口袋裡還有錢,前景也還不錯。因為他確實是個石匠,就像報紙上所說的。即便這樣,波琳姨媽還是說若不是我媽媽不得已,絕不會與他成親。這事沒張揚出去,不過有人說我大姐馬莎大得不像七個月早產的孩子。這是因為我母親太隨和;很多年輕的女人都吃了這個虧,她告訴我這些只是為了要我不再吃虧。她說我母親很幸運我父親能同意與她成親。她承認他這事做得不錯,因為大多數男人一聽到這消息就會跳上下班船,離開貝爾法斯特,把她晾在岸上。如果真是那樣,波琳姨媽能幫媽媽什麼忙呢?她還得考慮自己的名聲和鋪子。

  所以,我父母各自都感到被對方拴住了。

  我不相信我父親開始就是個壞人。他只是容易上當,而且生活總是與他作對。因為他是英國人,即便在清教徒圈子裡也不太受歡迎,因為他們不喜歡外來戶。同時他還說我姨父說他施手腕騙我母親與他成親,他好過悠閒的日子,佔用他們的店鋪賺的錢。這話說對了一半,因為他們看在我母親和孩子們的面上是不會拒絕他的。

  我很小就聽說了這些。我們屋裡的門都不厚,我又是個耳朵長的孩子。加之我父親喝醉酒後聲音很大;而且他只要話匣子打開,就不注意有誰可能像老鼠一樣悄悄地站在拐角或窗戶外面。

  他常說他的孩子太多。即便對比他富的人來說,這些孩子也太多了。就像他們在報上寫的,我們兄弟姐妹九人,九個活著的。他們沒把死的算進去。死了三個,這還不包括沒生下就死的那個嬰兒,他連名字都沒有。我母親和波琳姨媽管那孩子叫丟掉的嬰兒。我小的時候曾不明白他丟在哪兒了,因為我以為他就像一分錢一樣丟了。如果丟了,那麼或許哪天還可以找到。

  另外三個死的埋在教堂的墓地裡。儘管母親越來越喜歡祈禱,我們卻越來越不常去教堂了,因為她說她不想讓她可憐的孩子們衣衫襤褸地像麥田裡的稻草人一樣在眾人面前走過,窮得連鞋子也穿不上。我們去的只是個教區教堂,但是儘管她性情軟弱,卻很自尊。而且作為牧師的女兒,她知道怎樣到教堂才體面。她非常想再體面起來,也想讓我們體面。但是沒有適當的衣服穿,要體面是非常難的,先生。

  我過去倒是常去教堂墓地。教堂只有牛棚那麼大,墓地雜草叢生。我們的村子過去大些,但很多人搬走了,到貝爾法斯特的廠裡去了,或者渡洋走了。所以常常是全家都走了,沒人照管墳地。母親叫我把小孩子們帶出去玩時,我常常帶他們去墓地。我們到那兒去看死去的那三個,也看其他的墳墓。有些墳墓已年頭很久,墓碑上刻有天使的頭,不過那些天使看起來更像大餅上安兩個瞪大的眼睛,兩邊的翅膀從應該是耳朵的地方長出。我不明白頭怎麼沒有身體能飛,我也不明白一個人怎麼能同時在天堂,又在教堂墓地,但人人都說是這麼回事。

  我們家的三個早逝的孩子沒有墓碑,只有木頭十字架。他們的墳上現在一定長滿了雜草。

  我九歲時,姐姐馬莎就離家去幫人了,所以她原在家裡做的活兒都落到我身上。兩年之後,哥哥羅伯特出海到一艘商船上做工,走後便再沒音信。我們不久之後也離開了,即便他帶信回來我們也收不到。

  這樣就剩了我和五個小的在家,還有個快要生了。我已記不得什麼時候母親不處於他們所稱的「虛弱狀態」之中了。不過,在我看來那狀態一點也不虛弱。他們還管這叫做不幸的情況,這還差不多——不幸的情況之後便是幸福的事件,儘管後來的事件不總讓人幸福。

  父親到這份上已經受夠了。他會說,你又要生個小無賴做什麼?你這麼多還不夠嗎?你是止不住了,又一張嘴要吃。好像他自己與此無關似的。我還很小的時候,大約六七歲時,我把手放在母親又圓又緊的肚皮上,問她裡面是什麼,是不是又一張要吃飯的嘴。母親苦笑著說,我猜想是吧。我腦子裡浮現出一張巨大的嘴,長在像是墓碑上那些天使似的頭上,但長滿了牙,從母親肚子裡開始吃。我哭起來,因為我想它會把母親吃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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