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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12

  這是我和喬丹醫生坐在這個房間裡談話的第九天。這九天不是一天接一天,因為這中間有星期天,而且有些天他沒來。我過去曾從我的生日起記數,然後從我到這個國家的第一天起記數,然後從瑪麗·惠特尼去世的那天起記數。在這之後從七月裡發生最壞的事情那天起記數,此後我便從進監獄的第一天起記數。可現在我在從與喬丹醫生坐在縫紉室裡的第一天起記數,因為你不可能總是從同一件事起記數。要不,會讓人厭煩,時間會越拉越長,簡直讓人受不了。

  喬丹醫生坐在我對面。他身上散發出剃須肥皂(英國造的那種)的味道,耳朵的味道,並帶有他靴子的皮革的味兒。這給人以安慰,我總是期望能聞到這味兒。在這點上,有盥洗習慣的男人比沒有的好。他今天放在桌上的是個土豆,但他還沒問我關於土豆的問題,所以我們兩人只是坐在這兒。我不知道他想讓我說些什麼。我只能說我這輩子削了很多土豆,也吃了許多。新鮮的土豆放些黃油和鹽,可能的話放些歐芹,好吃極了。就連放了一陣的大土豆烤著吃也很好吃;我可沒什麼更多的可談。有些土豆像嬰兒的臉,或者像動物,我有一次看到一個像貓。但這個看上去只像個土豆,別的什麼也不像。有時我認為喬丹醫生頭腦有點不正常。不過,如果他喜歡的話,我寧願與他談土豆,而不願根本不與他談話。

  他今天換了條領帶,紅底帶藍點,或是藍底帶紅點。在我看來有點太豔了,但我不能盯著他看,讓他知道我的感覺。我需要用剪刀,就向他要,然後他叫我開始談。我就說,今天我將縫好這個被子的最後一塊拼布。這塊縫好後,所有的拼塊就要縫在一起,然後做成被子。這條被子是給獄長的一個小女兒的。圖案叫「圓木小屋」。

  有「圓木小屋」圖案的被子是每個少女出嫁之前必須有的,因為它意味著家。中間總是有個紅方塊兒,那是壁爐裡的火,這是瑪麗·惠特尼告訴我的。我沒提這個,因為我認為這太普通了,他不會感興趣。不過這並不比土豆更普通。

  他說,你縫完這個下面幹什麼呢?我說,不知道。我想他們會告訴我的。他們不讓我做被子,只讓我做拼塊兒,因為那是很細的活兒。獄長太太說如果讓我做教養所其他人做的一般縫紉活兒,如縫郵包、制服等,就是浪費人才。但是不管怎麼說,做被子的活安排在晚上,到時候會有個晚會,可我是不會被邀請參加晚會的。

  然後他說,如果你能給自己做條被子,你想選什麼圖案?

  毫無疑問,我知道答案。我想做條與帕金森夫人的被子櫃裡的「天堂之樹」圖案一樣的被子。我過去常把它拿出來,藉口想看看要不要補,其實就是想欣賞一下。那是條可愛的被子,全用三角拼塊做的,暗色的做葉子,淡色的做蘋果。做工很細,針腳就像我做的這麼小。不過我給自己做時,邊會做得不同。她的被子是「野鵝相互追逐」的邊,而我的會是絞在一起的邊。一條淡色,一條深色,他們管那個邊叫葡萄藤邊,藤條像前客廳的鏡子上的葡萄藤一樣絞在一起。那要下很多功夫,花很長時間。但是如果是我自己的,只我一個人用,我願意做。

  但我告訴他的卻與我想的不一樣。我說,我不知道,先生。也許會是「約伯的眼淚」,或是「天堂之樹」,或是「蛇形柵欄」;或是「老處女的謎」,因為我是個老處女,你說是不是,先生?而且,我也已經感到非常迷惑了。其實我說後面這句話只是想鬧著玩。我沒給他直接的回答,因為如果大聲說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會有厄運,好事就永遠不會發生。反正不管怎麼說,好事也不可能發生。只是要保證你想要的東西或想要東西這件事本身不讓別人知道,要不你就可能會因此受罰。瑪麗·惠特尼就是吃的這個虧。

  他寫下被子的名稱。他問,是天堂的很多樹,還是一棵樹?

  一棵,先生,我說。一個被子上也可以有不止一棵樹。我就看見過四棵樹的樹頂都朝中間,但那還是一棵樹。

  為什麼呢?你說,格蕾絲?他問。有時他像個孩子,總是問為什麼。

  因為這是那個圖案的名稱,先生,我說。還有「生命之樹」,那是另一種圖案。你還可以有「誘惑之樹」,還有「松樹」,那個圖案也很好看。

  他記下這些。然後他拿起土豆看起來。他說,這樣的東西長在地下很奇妙。你可以說它在睡眠中成長,在黑暗裡,誰也看不見。

  是啊,我不知道他想讓土豆長在哪兒,我可從來沒看見它們吊掛在樹上。我沒說話。他說,還有什麼也在地下,格蕾絲?

  還有甜菜,我說。胡蘿蔔也一樣,先生,我說。它們生來就這樣。

  他好像對我的回答感到失望,沒記下。他看著我,在想什麼。然後他說,你做過夢嗎,格蕾絲?

  我說,這是什麼意思,先生?

  我想他是問我是否夢見未來,以及我對自己這輩子有什麼計劃,我認為這是個殘酷的問題。因為我死前會一直被關在這兒,我沒什麼光明的前景去想。或者,也許他是問我是否白日做夢,像少女一樣對哪個男人有幻想。如果不是更殘酷的話,這樣的解釋也很殘酷。我有些生氣,並帶有責備口氣地說,我做夢有什麼用呢?你這樣問有些殘酷。

  他說,不,你誤解我的意思了。我問的是你晚上睡覺時做不做夢?

  每個人都做夢,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我尖刻地說,因為這又是他那種紳士的胡說,我還是有點生氣。

  是啊,格蕾絲,但是你做夢嗎?他問。他沒聽出我的語氣,或者他假裝沒聽出。我可以什麼話都對他說,他不會生氣或感到震驚,甚至都不覺得吃驚,只是用筆記下。我猜想他對我的夢感興趣是因為夢是有意思的,至少《聖經》裡是這樣寫的。比如,法老和肥牛瘦牛,以及雅各看見天使上下天梯。有種被子就叫「雅各的天梯」。

  ①源自《聖經》。

  我做夢,先生,我說。

  他說,你昨晚夢見什麼了?

  *

  我夢見我站在金尼爾先生的廚房門口。那是夏天的廚房。我在擦地板,我記得這點是因為我的裙子還掖在上面,我光著腳,腳很濕,還沒把木底鞋穿上。有個男人在那兒,就站在外面臺階上。像是小販似的,就像小販傑裡邁亞,我曾從他那兒買過釘在新裙子上的扣子,麥克德莫特買過四件襯衣。

  但那不是傑裡邁亞,是另一個人。他的貨袋已打開,東西都攤在地上。絲帶、紐扣、梳子和布料,在夢裡這些東西都發亮。絲綢和開司米披肩,印花棉布都在太陽光下閃亮,因為這時正是仲夏時節的大白天。

  我感到這人我過去認識,但他把臉撇過去,我看不出是誰。我可感到他在往下看,看著我的光腿,從膝蓋往下都光著,因為我在刷地,腿也不乾淨。但乾淨不乾淨,腿總是腿,我還沒把裙子放下。我想,讓他看吧,可憐的男人,他來的那個地方沒有女人的腿。他一定是個外國人,走了很長的路。他看上去面色有些發黑,很餓的樣子,要麼我是在夢裡這樣想的。

  但是過了一會兒他不再看了,想要賣給我點什麼。他手裡有件我的東西,我想把它要回,可我沒有錢,就沒法從他那兒贖回。我們來交換好了,他說,我們來談個價。你說你給我什麼,他用開玩笑的口氣說。

  他拿著的是我的一隻手。這時我看得很清楚,這手又白又皺,他抓住手腕,讓手像只手套一樣耷拉下來。但是我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兩隻都在,長在手腕上,像通常一樣從袖子裡伸出。我便知道那第三只手是另一個女人的。她是一定要來找手的,如果手在我這兒,她會說我偷她的;但我不再想要這手了,因為一定是有人把它割下的。可不是,還有血呢,濃濃的像糖漿似的向下滴。但我並不像醒著時看到真血那樣感到恐怖,我一點也不害怕。但我卻在擔心別的什麼事。身後傳來長笛奏起的音樂,這使我感到很緊張。

  走開,我對小販說,你必須馬上走開。但他還是撇著頭,動也不動,我猜想他在笑話我。

  可我所想的是:血會滴在剛擦淨的地板上。

  *

  我說,我記不得了,先生。我記不清昨晚夢見什麼了。是讓人糊塗的夢。他把這話記下了。

  我很少有自己的東西,沒有財產,沒有衣物,沒有隱私可言,我要為自己保留些東西。不管怎麼說,我做的夢究竟會對他有什麼用?

  然後他說,好吧,給貓剝皮的方法多種多樣

  ①俗語,意為「幹成一件事的方法不止一種」。

  我感到他用詞很怪,我就說,我不是只貓,先生。

  他說,我記著呢,你也不是狗,他笑了。他說,問題是,格蕾絲,你是什麼呢?是魚還是肉,還是好的紅鯡魚?

  我說,你說什麼,先生?

  我不喜歡別人叫我魚,我想離開那房間,只是我不敢。

  他說,讓我們從頭開始。

  我說,哪個頭啊,先生?

  他說,你生命的頭。

  我像其他人一樣,出生到世上來,先生,我說,還是有點生他的氣。

  我這裡有你的供詞,他說,我來讀一下你當時怎麼說的。

  那其實不是我的供詞,我說,那只是律師讓我說的話,以及報社來的人編的。你如相信那些,你應該也相信胡話滿篇的小報。我第一次見到報社來的人時,我想,你媽媽知道你出來了嗎?他跟我差不多年輕,不該為報紙寫文章,因為他還沒長出鬍子。他們都是這樣,乳臭未乾,就是一頭撞在事實上也不會知道那就是事實。他們說我十八或十九歲,不超過二十歲,其實我才十六。他們連名字也寫不對,傑米·沃爾什的名字被他們拼成三種不同的拼法。麥克德莫特的名字也拼錯了。他們把南希的名字寫作安,她活著時從來沒用過那個名字。名字都弄錯,怎麼能指望他們不在其他方面出錯呢?他們會根據自己的需求編造出任何內容。

  格蕾絲,他又說,誰是瑪麗·惠特尼?

  我很快地看了他一眼。瑪麗·惠特尼,先生?你從哪兒見到這個名字?我說。

  這是寫在你的肖像下面的,他說。在你的自供前面:格蕾絲,又名瑪麗·惠特尼。

  啊,對了,我說。這肖像不像我。

  那麼瑪麗·惠特尼呢?他問。

  啊,那不過是詹姆斯·麥克德莫特帶我跑時我在劉易斯頓客棧用的名字。

  他說我不該用我的真名,以防他們來找我們。我回想起他當時緊緊抓住我的胳膊,好叫我按照他說的去做。

  你就用了當時想起的一個名字?他說。

  不,先生,我說。瑪麗·惠特尼曾是我的一個朋友。她當時已去世了,先生,我想她不會介意我借用她的名字。她有時還把她的衣服借給我穿。

  我停了一會兒,考慮如何適當地解釋這事。

  她總是對我很好,我說;如果沒有她,我的故事會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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