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特伍德 > 別名格蕾絲 | 上頁 下頁 |
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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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迪亞睜大眼睛說,「不,不。我不會做那樣的事的。我永遠不會讓人給我催眠的,那多不正派!我是說格蕾絲做裙子有驚人的能力。」 她神態裡顯出一種受壓抑的不顧一切,西蒙想。她微笑時,上下兩排牙齒都露出來。但她與她母親不同,至少頭腦健康。一個健康的年輕動物。西蒙感覺到她那雪白的脖子,鑲嵌在飾有玫瑰花苞的素淨的花邊裡,這對一個未嫁的少女來說很得體。透過多層柔軟的衣料,她的胳膊與他的緊挨著。他是血肉之軀。儘管莉迪亞小姐的性格像其他同齡少女一樣還沒成形,而且很幼稚,她的腰非常苗條。她身上散發出鈴蘭的芳香,像一層嗅覺的紗布把他裹起來。 但是莉迪亞小姐一定沒意識到她對他產生的影響,因而必然對這類影響的性質一無所知。他把兩腿交叉起來。 「這是詹姆斯·麥克德莫特的絞刑,」莉迪亞小姐說。「這登在好幾家報紙上。這是登在《觀察報》上的。」 西蒙讀道: 「這麼大群人不顧道路泥濘聚集到此,想親眼目睹一個不幸的但卻是罪惡的人死前的痛苦。可見社會上一定存在對此類場景的病態欲望!能否通過大家觀看絞刑的做法改善公共道德,抑制公然犯罪的傾向?」 「我傾向於同意這個說法,」西蒙說。 「我要是在那兒,也會看的,」莉迪亞小姐說。「你呢?」 西蒙對這樣直截了當的問話感到吃驚。他不贊成公開施絞刑,因為它會引起不健康的激動,並在那些頭腦不夠健全的人心裡引起嗜血的幻想。但他瞭解自己;如果有機會,他的好奇心會戰勝他的顧忌。「我可能會以專業的身份去,」他謹慎地說。「但如果我有個妹妹的話,我是不會讓她去的。」 莉迪亞睜大了眼睛。「可是,為什麼不讓她去呢?」她問。 「女人不應該看這樣嚇人的場景,」他說。「這樣的場景對她們的高雅性格會構成危險。」他意識到自己有些誇大其詞。 他在旅行的途中碰到很多女人,很難指控她們性格高雅。他見過瘋女人把衣服扒去,展示自己赤裸裸的身體;他也見過最低級的妓女這樣做。他見過女人喝醉酒罵人,像摔跤一樣打成一團,互相扯頭髮。巴黎和倫敦的街頭到處是這樣的女人。他知道她們把自己的嬰兒弄死,並把年幼的女兒賣給有錢的男人,這些男人認為強姦幼女可使他們自己不生病。所以他對女人生來具有的高雅並不抱有幻想;但這更有理由要保護那些仍舊純潔的女人的純潔性。在這樣的情況下,偽善一定是必要的;人這時必須把理想中的現實說成現實。 「你認為我性格高雅嗎?」莉迪亞小姐問。 「這點我能肯定,」西蒙說。他不知道他大腿緊挨著的是她的大腿,還只是她裙子的一部分。 「我有時不能肯定,」莉迪亞說。「有人說弗洛倫斯·南丁格爾小姐①的性格不高雅。要不,她就不會目睹那些讓人墮落的場景而不影響自己的健康。但她是個女英雄。」 ①英國女護士(1820-1910),近代護士制度的創始人。 「那是毫無疑問的,」西蒙說。 他懷疑她在與他調情,但這沒有讓人不愉快。可是,很奇怪的是,這使他想到他母親。她已謹慎地在他面前排了不少合適的年輕女士,一個個像是彩色羽毛做的魚餌。她總是把她們擺在一瓶白花旁。她們的道德無可指責,她們的風度像泉水一樣坦白無邪;她們的頭腦像塊沒烤過的麵團,他有權將它們塑造成型。一茬成熟的少女訂婚並成婚之後,年輕的又像五月的鬱金香一樣破土而出。現在她們與西蒙相比已過於年輕,以致於他已無法與她們交談;就像是與一籃子小貓交談。 但是他母親總是把年輕和可塑性混淆起來。她真正想要的是個能被她而不是西蒙塑造的兒媳婦。所以,少女們陸續從他身邊漂浮而過,可他仍然毫不在意地撇過臉去。他母親繼續溫和地責怪他懶,忘恩負義。他也因此責備自己:他是條悲傷的狗,一條冷血的魚。但他注意感謝母親為他操心,並安慰她:他最終會結婚,但現在還沒到時候。首先,他必須要從事自己的研究;必須取得有價值的成就,作出重要的發現;他要成名。 他已經有個名字了,她帶著責備的口吻歎息;一個非常好的名字,可是他好像下定決心不讓它繼續繁衍,就此斷根。講到這點時,她總是要咳嗽幾聲,表明生他時是難產,雖然她倖免一死,但卻致命地損害了她的肺——這一說法在醫學上是不成立的。可小時候他常因負疚感而抬不起頭。如果他能有個兒子,她接著說——當然,先要成家——她死也無憾了。他便跟她開玩笑說,如果是這樣,他結婚就是罪過,因為這無異於殺母。但他又說——為了緩解尖刻的語氣——沒有夫人的日子比沒有母親的日子對他來說要好過得多,特別是像她這樣的十全十美的母親。聽了這話,她會瞪他一眼,讓他知道她很瞭解他的把戲,沒有受他的騙。他是自作聰明,她說;他不應該認為說些奉承話就可以說服她。但是,她心情平靜了。 有時他想屈從。他可從她物色的少女中選個最富的。他的日常生活就會井然有序,早飯會變得可口,他的孩子會很體面。繁衍後代的行為會在白棉布謹慎的掩蓋之下進行——她十分恭敬但有幾分不情願,他行使應有的權力——不會有人看見,也不必向人提起。他的家會具備所有令人舒適的現代化用品,他自己會在天鵝絨裡得到庇護。很多人的命運遠不及此。 「你是否認為格蕾絲有高雅的性格呢?」莉迪亞小姐問。「我肯定她沒謀殺那兩個人;不過她因事後沒報告而感到遺憾。詹姆斯·麥克德莫特一定說了不少關於她的假話。但他們說她是他的情人,這是真的嗎?」 西蒙感到自己臉紅了。如果她在調情,她並沒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她太純潔了,無法理解這樣說話已使她喪失了純潔。「我說不準,」他低聲地說。 「可能她是被綁架了,」莉迪亞小姐神情恍惚地說。「在書裡女人總是被綁架的。可我本人還不認識一個被綁架過的人。你認識嗎?」 西蒙說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歷。 「他們把他的頭割下來了,」莉迪亞壓低了聲音說。「麥克德莫特的頭。他們把它放在瓶子裡,現在多倫多大學。」 「肯定不對,」西蒙說,又感到困窘了。「頭骨可能保存著,但肯定不是整個頭!」 「就像是大泡菜,」莉迪亞小姐滿意地說。「你瞧,媽媽要我去和維林格牧師談談。我寧願和你談——他太喜歡教訓人。媽媽認為他對我的道德進步有好處。」 真的,維林格牧師剛剛走進來,他面帶讓人煩惱的慈善對他微笑,好像西蒙是他的被保護人。要麼,他是在對莉迪亞微笑。 * 西蒙看著莉迪亞滑步穿過這房間;她已會走他們培養的「油步」了。只剩他獨自一人坐在椅子上時,西蒙不禁想起格蕾絲,此時就像他每天見她時一樣,在縫紉室坐在他對面。她在肖像裡看上去比她當時年齡大,但現在她看上去更年輕了。她的臉蒼白,皮膚平滑,無皺紋,而且皮膚結構非常細,大概因為她始終關在室內的緣故;或許是因為監獄裡伙食太有節制。她現在更瘦了,臉沒那麼圓了。肖像畫的是個漂亮的女人,可她現在更漂亮了。或者說,她的臉並不僅限於漂亮。她臉頰的輪廓有種大理石般的、古典的簡潔。看著她便可相信受苦確實能讓人變得純潔。 在縫紉室的小空間裡,西蒙不僅可以看著她,而且還能聞到她。他試圖不去注意這些,可是她的氣味是種讓人分心的潛在力量。她聞起來像煙;煙,和洗衣肥皂,還有她皮膚裡發出的鹽味。她聞起來就是那皮膚本身的味兒,伴有暗自散發出的濕度,豐滿,成熟——是什麼?蕨類植物和蘑菇;碾碎並正在發酵的水果。他想知道女犯人多久允許洗次澡。儘管她的頭髮辮起來盤在帽子裡,仍發出一種臭味兒,一股很重的頭皮發出的麝香味兒。他面對的是頭雌性動物;像狐狸似的,非常警覺的動物。他感到自己的皮膚也相應地變得警覺起來,一種讓人毛髮豎立的刺激。有時他感到好像自己履步於流沙之上。 每天他都在她面前放個小東西,要她告訴他這東西讓她想起了什麼。這個星期他試用了不同的塊根蔬菜,希望能引起向下的聯想:比如,甜菜——儲藏塊根蔬菜的地窖——屍體;或者蘿蔔——地下——墳墓。根據他的理論,適當的物體會在她腦子裡引起一連串令人不安的聯想。不過眼下她只是就物談物地評論他擺出的物體,他所聽到的也只是一連串烹調方法。 * 星期五他使用了更直接的方法。「你可以跟我非常坦率,格蕾絲,」他說。「你不該有所隱瞞。」 「我沒理由不對您坦率,先生,」她說。「一位有教養的女士可能會有所隱瞞,因為她可能會丟名譽,但我是沒這個顧忌的。」 「這是什麼意思,格蕾絲?」他問。 「我只是說我從來不是位有教養的女士,先生,我已丟掉了我曾有過的名譽。我可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或者如果我不想說,我什麼也不必說。」 「你是否對我對你的好印象不在乎,格蕾絲?」 她很快地瞪著眼看了他一下,然後繼續縫起來。「我已被定了案,先生。無論您對我印象如何,都是一回事。」 「你的案定得正確嗎,格蕾絲?」他忍不住問道。 「正確不正確沒關係,」她說。「人們想找犯罪的人。如果出了個犯罪的案子,他們就想知道誰是罪犯。他們不喜歡沒有答案。」 「那你已放棄希望了?」 「什麼希望,先生?」她輕聲問道。 西蒙感到有些傻,好像他剛犯了失禮行為。「嗯,獲釋的希望。」 「他們幹嗎要放了我呢,先生?」她說。「女謀殺犯不是每天都有的事。要說希望,我只有些小的希望。我生活中的希望是明天的早飯會比今天的好。」她微笑著說。「他們當時說要拿我懲一儆百。所以先是死刑,然後是無期徒刑。」 但是用來儆百的人以後怎麼辦呢?西蒙想。她的故事已結束了——這指的是她的主要故事,也就是給她下定義的那件事。可她該怎樣來度過餘生呢?「你是否感到對你的處理不公正?」他說。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先生。」她正在穿針;她用嘴把線頭弄濕,這樣穿起來更容易。可這個動作在他看來既是完全自然的,又是那樣讓人不可忍受地有隱私性。他感到好像在透過牆上的一條縫看她脫衣服;好像她正像貓那樣用舌頭舔洗自己的身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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